蔺泊舟虽然从没玩过, 但学的很快，连围棋都能下盲棋，马吊的牌数对他来说绰绰有余。</p>
其他两个侍女不敢打了, 换了府里两个打得好的清客，意外道：“实在没想到王爷有了打马吊的兴致。”</p>
“如今无事一身轻，不像以前忙。”蔺泊舟平淡地探指丢了骨牌, “咚”的一声，动作也学的娴熟。</p>
他在以往处理政事的摄政王和现在的富贵闲人之中切换, 毫无阻碍。</p>
丢完了牌，他指骨轻点着桌面, 温声向着孟欢, “欢欢觉得出什么牌好？”</p>
问到自己, 孟欢手指点点中间一张牌，试着说：“这个。”</p>
“这张出不了。”蔺泊舟没有指责的意思, 只温柔道，“为夫教你怎么出, 以后熟练了玩，免得再被人欺负了。”</p>
孟欢抿唇：“好。”</p>
他仔细看牌, 手背忽然一热, 被蔺泊舟的大手轻轻覆住, 指腹按在指节, 捏了一张“枝花”丢出去。</p>
“咚”的一声，孟欢的动作本来生涩, 可在蔺泊舟的带动下, 打麻将竟也像个娴熟的老手。</p>
“这张。”耳旁声音温和。</p>
孟欢忍不住看向了他。</p>
蔺泊舟好像无论学什么都学的很快, 就跟孟欢以前高中学数学, 自己两节课下来全是蒙的, 可班长还没听就会了。</p>
覆在手背的掌心温热，孟欢耳朵有点儿热，但蔺泊舟点到为止，很快又把手移了开去。</p>
……虽然他帮忙，可每张牌都尽量让孟欢打，显得仅仅像是他的智囊团，完全没有雀占鸠巢，也并不影响孟欢的游戏体验。</p>
“赢了。”片刻后，蔺泊舟笑。</p>
孟欢眼眸明亮：“你好厉害。”</p>
门外，遮挡风雪的帘子被手指搭起。</p>
沈青玉从王府外进来时，正好看见夫妻琴瑟和鸣的一幕。</p>
太监替他摘掉狐裘，他叹了声气：“拜见王爷。家父担心王爷的眼疾，每每念叨，没想到双目看不见，却完全不耽搁王爷打马吊。”</p>
蔺泊舟长指间夹着一张骨牌，轻轻敲击桌面，听见声音知道来的人是谁了，手指停也不停。</p>
他没理会这句调侃的话：“大过年，不在自己府里待着，到处串门做什么。”</p>
“这不是王爷即将之国，以后无帝命再也不能入京，下官想着见一面少一面，就早些过来了。”沈青玉又看向孟欢。</p>
“拜见王妃。”</p>
孟欢眨了下眼。</p>
沈青玉，户部尚书之子，他和蔺泊舟有朋友的交情，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在王府走动也代表了他父亲沈直木那一群朝廷元老的授意，暗暗以此与蔺泊舟联络。</p>
“打马吊小人最娴熟，下官来陪王爷王妃打。”沈青玉替掉一个清客的位置。</p>
孟欢记得书里关于这个人的剧情。</p>
他性格浮荡，为人圆滑，常年混迹在牌室茶楼中，虽然跟蔺泊舟是同龄人，但十八岁便成家，现在孩子都半人高了。</p>
他能跟蔺泊舟聊得来，说明这人真有些能力。</p>
牌桌上，他技巧明显比那清客的高许多，没有故意放水，一把牌将桌面敲得咚咚作响。</p>
“咚！”地一声，骨牌敲在桌面，声音惊人。</p>
——牌中隐藏着怒意。</p>
孟欢察觉到了，抬头看他。</p>
“怎么了？”</p>
蔺泊舟面色如常，指尖只摸牌不说话。</p>
牌局气氛凝滞，片刻后。</p>
蔺泊舟丢出一张牌，平摊骨牌：“清一色。”</p>
沈青玉终于把那声气叹了出来，神色颓唐将牌一推：“连打马吊都能输……王爷即使眼睛看不见，心里还跟明镜似的。可这样的聪明才智不用在治理大宗，不觉得浪费了吗？”</p>
“本王不在朝中，还有陛下，还有满朝文武。”</p>
沈青玉抬头直直地盯着他，似是愤怒：“王爷，这朝中哪有什么满朝文武？开国时明君在侧悍臣满朝，吏治可谓清明，但现在的朝廷只有一群食禄的蠹虫。可王爷也说过，非群臣之祸，而是大宗朝廷之祸。朋党盛行，吏治腐败，结党营私，文丐奔竞。朝廷就像一条浑浊的河流，干干净净的人掉进这条河里，要么被吞没淹死，要么沾染浑身污泥才能活下来。王爷力主的政改还未推行，还未澄清天下，就这么离开朝廷吗？！”</p>
蔺泊舟垂眸，神色平缓地敲着骨牌：</p>
“本王没做到的事情，那就陛下来做。”</p>
“陛下？！？”沈青玉声音突然抬高，似乎是否定。</p>
可他后面的话又咽回了喉咙里：“陛下也有能力，但大宗大厦将倾，如果不是一根坚固的柱子，撑不起摇摇晃晃的房屋。”</p>
蔺泊舟视线微眯，道：“你看错人了，本王不是那根支撑的柱子。”</p>
沈青玉的话再也忍不住：“我知道王爷在辽东受了委屈，陛下也对王爷起了猜忌之心，王爷此次回辜州退隐是想避开陛下的锋芒，可王爷这一走朝廷会怎么样？绝对乱成一锅粥！！王爷，你来的这六年朝廷的风气有所收敛，崔忍放被下狱诛杀，更是大快人心。在这浑浊黑暗的朝廷，清明迹象稍微露头时，王爷却选择离开，那朝廷被压抑的群臣会怎么样？谁还能镇住这批野心勃勃饿坏了的狼！？难道没有其他方法留在京城吗？”</p>
不得不说，沈青玉是聪明的。</p>
这朝廷里的聪明人，能猜到蔺泊舟为什么选择离开京城。</p>
也能预料到，如果蔺泊舟离开，朝廷将会乱成何等模样。</p>
大宗的根坏了，这群衣冠禽兽个个执着笔墨，摇唇鼓舌只为功名利禄，蔺泊舟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见人就杀，他来了以后外慈内毒把这奸臣辈出的朝廷震慑住，好不容易安稳了这几年。</p>
可蔺泊舟一走，谁再有雷霆手段能镇住群臣？！</p>
沈青玉急得眼睛发红，眼眶湿润。</p>
“王爷，你不能离开京城，不能退出朝堂。陛下误会你太深，他只认权力，不认担在肩头的责任，可这朝中总有一部分人识得你，总有人体谅你。”</p>
听到这里，孟欢心里一阵恍惚。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沈青玉看着吊儿郎当，却能和蔺泊舟攀上几分真交情。</p>
可蔺泊舟并不说话，依然敲击着骨牌。</p>
他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夹着，反复掂量，轻轻叩击铺着精致毯子的桌面，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音。</p>
片刻后，蔺泊舟开口了：“沈青玉，你今天说的很多话都僭越了臣子的本分，以后须谨言慎行，不得再危言耸听。”</p>
他顿了顿，又道：“本王现在双目失明，身体疲弱，已经没了年轻时的壮志和心气。再说，朝廷没了一个摄政王，还会出更多出类拔萃的人才。本王为政六年，并不对自己完全满意，甚至总认为做的还不够，做的还太少。现在，本王未完成的就交给你们了。”</p>
他拿着茶碗，拨了拨浮沫：“来人。”</p>
——送客的意思。</p>
“王爷！”沈青玉悲痛交织。</p>
“回去吧。”蔺泊舟顿了顿，再招手，“给麟儿拿几封红包，新年以后蔺叔就不见他了。”</p>
麟儿是沈青玉的儿子。</p>
沈青玉鼻翼抽动：“王爷……”</p>
他脸上交织着悲伤和愤怒，痛心，等等混合的复杂情绪，拿着揣给他儿子的红包，转头脚步匆匆离开暖阁，肩膀在门框重重地撞了一下。</p>
暖阁内十分寂静。</p>
孟欢启唇：“蔺泊舟……”</p>
他情绪一不对就叫他的名字。</p>
蔺泊舟拿起骨牌，侧过脸，温声道：“还打吗？”</p>
孟欢摇头：“不打了。”</p>
他脑子里有些空白，不停地闪过沈青玉说的那些话，明明人已经走了，可声音却十分清晰，在他脑子里不停地回荡。</p>
孟欢尝试着摇了摇头，声音并没有出去。</p>
他盯着蔺泊舟，又喊：“夫君。”</p>
蔺泊舟叹了声气，拿起一旁的手杖，牵着孟欢站了起身：“不打了，就准备过午吧。”</p>
如果不是沈青玉说，孟欢怎么会想到这么多。</p>
蔺泊舟摄政六年，手里沾了多少条人命，威信也是在这些条人命上堆积起来的，所以朝臣对他畏之如猛虎，在他目光的垂视之下，多少獠牙利爪都被制服，暗暗收敛。</p>
有句话说得对，恶人自有恶人磨，蔺泊舟这个大恶人一走，朝廷的小恶人谁有那个本事压住？</p>
孟欢忍不住问：“你走了，朝廷会乱吗？”</p>
蔺泊舟牵着他，走到了雪地当中。</p>
他手中拄着一支手杖，头部嵌金玉，杆柱细长，外观古朴又精美，但似乎和他的年龄不符，诡异融合后竟然产生出了一种离奇的病态苍白的美感。</p>
蔺泊舟高挑削落的身影立在雪中，安静了一会儿。</p>
他不想对孟欢撒没必要的谎：“当然会乱。”</p>
孟欢急了：“那——”</p>
“为夫去了辜州，陛下和其他臣子会分食掉为夫让渡出来的权力。这时候，聪明的人吃的多些，蠢一点的人吃得少，也许还要被吃。过不了多久，吃得最多的一个人就出现了，他会替代本王独揽朝廷大权。”</p>
蔺泊舟半侧过脸，低了下颌，柔和的视线似乎看着孟欢。</p>
孟欢懵了：“那……”</p>
蔺泊舟唇角微抬：“这个人，也许并不是陛下。”</p>
好像被东西重重敲了下脑门。</p>
孟欢隐约感觉到什么：“那……”</p>
蔺泊舟牵着他的手，轻轻攥紧。</p>
他掌心温热，有层薄薄的茧子，轻轻拢住孟欢的手时，会让他手背有些发痒。</p>
蔺泊舟莞尔一笑，春风般和煦：“我们只能在辜州祈祷，这个人是个忠臣了。”</p>
话说到这里。</p>
孟欢觉得明白了什么，又觉得没明白。</p>
他抓紧了蔺泊舟的手，眸子转动，莹亮的眸子看着他：“那如果不是忠臣呢？”</p>
“嗯，”蔺泊舟似笑非笑，“那就是陛下倒霉了。”</p>
“……”</p>
孟欢更加意外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