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地看着蔺泊舟，脑子里在短暂地混乱后，终于察觉出了这段时间的不对劲……他以为蔺泊舟回辜州是不得已之举，他内心依然一片赤诚之心，装着大宗的江山社稷，可现在他看蔺泊舟，怎么感觉整个人……</p>
这么轻松呢？</p>
他那么卷，还有强迫症，以前看见百姓受苦，贪官贪污，宣和帝不听话，浑身都会像有蚂蚁在爬，食不安寝……</p>
可现在，蔺泊舟，好像真的放下了？</p>
孟欢忍不住紧张地舔了下唇。</p>
——蔺泊舟的思维转变之快，让他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剧情线结束带来的世界意识矫正。</p>
孟欢挠头，欲言又止：“夫君……”</p>
少年有些茫然，长睫沾了几片雪絮，脸颊白皙的肌肤被风吹得微红，唇瓣也通红，眸子黑润，脸上写满了似懂非懂。</p>
他真的好单纯，什么都想不明白。</p>
蔺泊舟垂眸，心里好像有片雪落了下来。</p>
雪地里，男人白净的鞋履往前蹭，微微弯下了脊梁，靠近了眼前少年的耳畔。</p>
他知道孟欢不一定听得明白，但他还是第一次吐露自己的心迹。</p>
正如刚才他对沈青玉说的那句。</p>
——“你看错人了，本王不是那根支撑的柱子。”</p>
他可不想再继续撑起这个烂朝廷。</p>
这摇摇晃晃的朽木，支离破碎的陋室，把他肩膀磨得血肉模糊，浑身弄得伤痕累累……如今，他要这腐墙倾倒，瓦砾破碎，梁柱坍塌……他要在废墟上重建一座崭新的，能够遮风挡雨的城邦。</p>
“……怎么了？”</p>
蔺泊舟突然靠近，孟欢知道他有话想说，眨了眨眼。</p>
耳畔，蔺泊舟的热息拂过，他耳蜗升起了暖意。</p>
蔺泊舟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不温，不冷。</p>
字句克制到分不清任何情绪。</p>
“忠臣？会有人做。但为夫，再也不做。”</p>
-</p>
蔺泊舟之国，在元宵节那一天。</p>
这半个月宣和帝为他平反，向下宣布坼州一役功归蔺泊舟，并且下令群臣各上一份贺词，其中要细数蔺泊舟摄政这六年的功绩，并且加以赞颂，颂得最好的官员重重有赏；并发出圣旨，命令镇关侯回京伏诛。</p>
一时间朝廷震动。</p>
蔺泊舟，真要退离京城了！</p>
摄政王一走，那这就是宣和帝的天下啊！</p>
宣和帝显然还对蔺泊舟有兄弟之情——前提是，蔺泊舟决定还权给他。群臣或出于真心，或出于自愿，连忙写起了送蔺泊舟之国的祝祷词。</p>
故桥旁，寒冷的雪天，没有翠绿折柳，只有凄厉的寒风。</p>
中王蔺泊舟的八骑车驾停在桥头，他背后是朝服肃然，衣冠端正的文武百官，红色和蓝色的袍袖攒动，人群顶头站着一身龙袍的宣和帝。</p>
宣和帝带领文武百官、还有听说摄政王之国的成千上万来送别的百姓，站在这里，为蔺泊舟践行。</p>
“……慧聪清白，光明无过于中王。”</p>
贺词中的内容念完，宣和帝将词递给他。</p>
“皇兄慢走，去了藩国以后多给朕来信，太妃昨夜哭了一宿，舍不得你走，以后也想常听见你的消息。”</p>
蔺泊舟谨身：“臣谨记。”</p>
“天色将晚，只怕走不到下一个驿站。”宣和帝白净的手牵着马匹，亲自扶住车辇，“皇兄赶路去吧，朕就不留你了。”</p>
宣和帝这句话，说的失于急迫。</p>
这半个月该悲伤也悲伤完了，他现在迫不及待等蔺泊舟走，他也该回去掌权了。</p>
蔺泊舟谢恩，道：“陛下万岁。”</p>
宣和帝说了声保重，便起驾，仪仗队连忙支来华盖挡在他头顶，簇拥着他率先离去，文武百官陆陆续续拜别，也都转身离去了。</p>
一条人影走到了马车旁，洛千户洛倦，他穿着一身武官的袍服，整个人高大雄骏，道：“王爷，父亲让我再送王爷一程。”</p>
京军提督，洛峰的儿子。</p>
孟欢记得他，先前去城外的庄田游猎，他负责给蔺泊舟牵马，此时也一声不吭牵上了马匹。英挺的眉眼沉默。</p>
蔺泊舟握紧了孟欢的手，半撩开帘子，对洛倦说：“你和山行关系好，但他这次领着三万王府护卫直接从贺州回辜州去了，没经过京城，也没来得及和你见最后一面。你要是有什么话想告诉他，可以现在说，本王替你传话，或是本王让他给你写信。”</p>
洛倦扯了下唇：“王爷回辜州，怎么变得这么亲和了？”</p>
他语气也不满。</p>
孟欢转动眸子，谨慎吃瓜。</p>
显然，这群人都不愿意蔺泊舟退出京城。</p>
而且藩王之国以后，不许离开封地，更不许踏入京城半步，否则以造反论处，这是大宗开国时防止藩王造反制定的严刑峻法。</p>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蔺泊舟这辈子都不会回京城了。</p>
而他们除了上下级的关系，还有朋友的交情，山长水远，也许此生不能再见下一面，洛倦只有沉默而已。</p>
“亲和么？大概是无事一身轻吧。”</p>
蔺泊舟握紧掌心的手杖，眉眼懒散，半搭着一旁的暖炉，牵紧了孟欢发凉的小手，用自己的掌心送去热度。</p>
他开口，声音有点儿低。</p>
“带欢欢回家了。”</p>
马车外，洛倦的脚步停顿了一下。</p>
他的视线重新望向马车帘子内，俊朗的眉眼像是隐忍，又像是暗藏着什么。</p>
这些话，还真如沈青玉对他所说的一样，蔺泊舟已经无心权势，一心一意想着回老家，和老婆过快活日子。</p>
可洛倦总觉得，这不是他所认识的蔺泊舟。</p>
“王爷每次去郊外的田庄游猎，都是由我作陪，王爷负责射箭，我替王爷清点猎物。”洛倦突然开口。</p>
蔺泊舟嗯了声，修长的手指撑着额头，轻轻敲了敲，似听非听。</p>
“不像其他娇生惯养的勋贵王族，王爷武力也强悍，那匹石国进献的汗血宝马，性格峻拗，只被王爷一个人驯服。王爷打猎射箭时，英姿焕然，目力如同鹰眼，比野狼还知道怎么驱赶和捕杀猎物。”</p>
洛倦是武将，他只会用武将的想法。</p>
他知道一个嗜杀成性，攻击性强的人，不会轻易退让。</p>
洛倦声音顿住的同时，也停下了脚步：“王爷，风雪加急，我就不送了。”</p>
蔺泊舟淡淡地嗯了声：“你回去吧，替本王向你父亲问安。”</p>
“王爷。”洛倦站在马车外，不肯走。</p>
他目光透过马车的帘子，想看到蔺泊舟那双雄心勃勃的阴鸷眼睛，但窗帘拂动，他只能看清马车里十指紧扣，牵着白净小手的瘦削大手。</p>
“……”</p>
洛倦有些失望，但他想了想，还是说：</p>
“父亲刚刚收到军报，镇关侯在辽东起兵造反，自封为王了。”</p>
几缕鹅毛般大小的雪絮飘落进了马车里。</p>
帘子被吹开，这一次，乘着风力，洛倦看清了马车内蔺泊舟的眼睛。</p>
雍容华贵的装饰之下，蔺泊舟身着绯红王服，肩头和补子上狰狞的蟒龙几乎要飞出来腾云驾雾，可这身权势极盛的斑斓衣冠之上，蔺泊舟眉眼却淡漠平静。</p>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洛倦的话，或许听见了，只是觉得不重要。</p>
他手里拿了只橘子，正要剥给孟欢吃。</p>
“……”</p>
洛倦原地踱了一下步。</p>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蔺泊舟这个消息，只是潜意识里，觉得，也许蔺泊舟想知道。</p>
说了以后蔺泊舟没反应，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镇关侯造反，蔺泊舟迟早会知道，他只是碰巧在蔺泊舟离京时提前说了而已。</p>
“王爷，保重。”</p>
蔺泊舟撩起眼皮：“你也保重。”</p>
帘子重新落了下去。</p>
刚才的一阵寒风吹进来，马车里烤着炉子，本来温暖，但温度骤然降低了不少。</p>
孟欢被冷意侵袭，忍不住道：“风好大，冷。”</p>
侍从连忙上前找东西固定住马车的帘子。</p>
孟欢注意力便一直在帘子上，看帘子被固定得结结实实，风再也吹不开，这才放心拿过蔺泊舟手里的橘子。</p>
——蔺泊舟和洛倦说了些什么，他也没仔细听。</p>
只是洛倦离开了以后，孟欢抬头，忽然发现蔺泊舟单手撑着暖炉，唇瓣抬起，眉眼是不加掩饰的愉悦。</p>
他似乎很久没这么开心了，漆黑的长眉微舒，眼波微垂，散开的眸光从眼睫下垂出来，笑的愉悦，甚至还笑出了一点儿浅浅的气音。</p>
“……”</p>
孟欢怔住，“你笑什么？洛倦说笑话了吗？”</p>
蔺泊舟微笑。</p>
接着，他轻轻的嗯了一声。</p>
声音里浸着浅淡的笑意，似乎觉得有趣至极。</p>
“对，他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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