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岁月,漂泊人生(1 / 1)

艰难岁月,漂泊人生战争是摧毁一切的利器。

老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莫妮卡?贝鲁奇在里面美艳得不得了,白衣,白皮肤,黑发,黑眼睛,最简单的颜色,包裹着最诱人的尤物。美是太平盛世的琉璃,也是战争年代的毒药。当看到光影斑驳里的美人,终于被战争和流言变成另一副冰冷绝望的模样,心头微微疼痛——因为希望所有美丽,都不曾被烽火熏出疮疤,也从未因战乱而变成诡异。

若始终优雅地行走于世,那将是最动人的传说。

所以,当了解合肥四姐妹后,就很难不喜欢这四个或温婉或灵动的女子,只因她们有着最坚韧的灵魂,哪怕烽火连天,哪怕岁月崩塌,哪怕黄沙倥偬,她们始终不褪去的,都是安静晴好的姿态。

长姐元和性情沉稳内敛,很少流露出鲜明的喜怒。唯独对顾传玠,欢喜和患得患失都明显可见。除此之外,她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地淡漠着,掩饰真实的想法,不论是关切还是憎恶。抗战时期,她是张家九个孩子里唯一留在沦陷区上海的,婚后,她同顾传玠住在法租界,这是孤岛中的孤岛,安全,但也是一座围城。

她们的四弟在去后方前为家里人做了安排,每个人都可以在固定时间收到安徽老家送来的钱,用来应付生活。依靠这笔收入和从前的积蓄,元和说,在沦陷区的生活还过得去。也只是过得去罢了。毕竟,不管什么,都不能跟战前相比了。

这段时间里,顾传玠在做一些股票生意,他自己当股票经纪人,赚取提成,也投资股票,大起大落不算频繁,也没能大富大贵。他没成为股市的赢家,当时法租界里赚得盆满钵满的人却也不在少数。例如同元和他们一起住在法租界的凌海霞,就曾经说过,自己一个女友在几个月时间里就变成了富婆。

或许是顾传玠缺少几分运气,他这一生也算得上传奇,唱过戏,当过红角,投机过股票,倒卖过烟草,从事过农业,甚至开过中药店、毛线商店……但基本上都没了响动。孤岛时期,他的中药店倒闭,很快,他当了大东烟厂的副经理,这是顾传玠的恩人严惠宇的公司,尽管没有成为严惠宇的女婿,顾传玠对严惠宇却一直很感激,他每天都会去严府探望严惠宇。甚至在一九四一年,顾传玠夫妇搬入严家隔壁的一栋别墅,那是严惠宇朋友托他照顾的,被严惠宇借给顾传玠夫妇暂住。他们在那里住了好几年,一直到战争结束。

可见,严惠宇对顾传玠没能娶自己女儿的事情,也并无芥蒂,反而对他始终怀着爱才之心。其实当时人都知道,严惠宇并非良善温和之辈,作为一介名流巨贾,他和诸多政界人士也往来甚密,甚至是周佛海长子的干爹。但严惠宇做事也很有原则,周佛海是汪精卫手下的头一号人物,当汪精卫宣布亲日后,他就和周佛海断绝了往来。抗日战争期间,他给许多亲日派都吃了闭门羹,对顾传玠夫妇,却总是一如既往的友善。实际上,顾传玠夫妇同一些亲日派高官也有往来,虽然他们结交朋友,只是知音难求。

战争岁月不必说,自然艰辛。即使有老家支援、朋友相助,但跟婚前的生活比较起来,到底还是少了几分安稳。不过好在女儿很快出生,那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女婴。顾传玠给他的第一个孩子取名顾珏,珏者,美玉也。顾传玠初为人父,大约也想着要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束成花束,送给这个如瑰丽朝霞的孩子。但顾珏同他们缘分浅,一生里,除了刚出生的十八个月,都极少同父母生活在一起。

人心难测,画皮画骨却难画心。在顾珏十八个月大的时候,元和再度怀孕,不幸的是这一胎没能保住,她元气大伤。当时住在海门的凌海霞赶过来探望,临走时对顾传玠夫妇说,元和还在养身子,没精力照料顾珏,她可以代劳。或许是感念这位干姐姐的热心,或许当年情分尚在,元和同意了。凌海霞将顾珏和她的奶妈一并带走,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将顾珏还给顾家,甚至给孩子改了姓名,跟她姓,叫作凌宏。

凌海霞的举动让顾传玠夫妇非常恼火,最令元和生气的是她私下改掉女儿的名字,将她变成凌家人。顾传玠的母亲重男轻女,劝他们息事宁人,说不过是个女孩,出嫁了也是要改姓的。然而,这并未平息顾传玠心中的不平,他始终认为凌海霞这是抢走了他的女儿,只是无可奈何,没有办法挽回。其实,他们都不知道,凌海霞虽然立志不婚,却愿意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养育疼爱,陪伴她度过寂寞如雪的时光。前面有元和,后面是顾珏,其实中间还有个女孩,但在十三岁的时候亲生父母执意接回,凌海霞纵使伤心,却只能让她回去。

或许是因为长期寂寞的独居生活,让发愿将一生都献给教育事业的女子慢慢枯萎了灵魂,甚至有所扭曲。那是落针可闻的幽静岁月里,一点一滴,逐年凝聚的病态心理。但她也只是太寂寞了,太孤独了,空洞一丝丝蚕食瓦解她的坚强,造就她那样畸形的渴望——贪恋着稚嫩的欢笑声,而最痛苦的是,她也希望自己被她们所需要和爱慕。

也不过是偌大人海里,悲伤又可恨的可怜人。元和最后原谅了她抢夺自己女儿的行为,可能她终究也怜悯了她,既然自己没能如她所愿陪她终老,让自己的女儿给她送去一点温暖与慰藉也未尝不可。到底凌海霞是真心疼爱顾珏。

想是如是想。但割舍一个孩子,却如同在心上剖开一刀,露出一片血色狼藉。即使在一年之后,元和又有了一个孩子,叫顾圭,是个男孩。从名字上看,就可见父母对他的格外期待。元和也疼爱顾圭,只是他的姐姐,总是令她牵肠挂肚。有一回顾珏回家探望,元和的记忆很深刻,她回忆说:“有次顾珏——那时她已经改名凌宏——回家来,她弟弟推了她,凌宏就说:‘我要回家去了。’你看,凌海霞的家才是她的家。我们都觉得好笑。”不是不耿耿于怀,意难平,很是意难平。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同自己渐然陌路,这孩子也丝毫不能感受他们的苦楚,径自将别人的家,当作自己的家。

其实是非常苦涩的事情。几年后,顾传玠夫妇去了台湾。他们刚在台湾落下脚,就惦念远在大陆的女儿。那时候两岸音信还不曾绝,他们写信给凌海霞,请她赶快把顾珏送到台湾来,凌海霞舍不得,百般拖延,最终也没让顾珏离开凌家。从此以后,顾传玠夫妇就和女儿断了音讯。再见到她的时候,当父亲的已然去世,而母亲也是两鬓染霜的妇人,就连当年童稚未脱的女儿,都变成了初老的女子——那已经是三十一年后的事情了,间着汪洋碧海,又洇不开纷纷往事。

这桩提起来,就让元和觉得怅然难解的往事,是那个离乱的时代独有的悲剧。纵然她很少提起、回忆,也试图将对顾珏的爱,都转移给儿子顾圭。可是慈母柔肠,她不问,不说,不念,不想,并不意味着她已忘却。反而又是一场不可说、唯恐惊动、唯恐连自己都不能抚平伤疤。时移世易,唯愿这样的悲剧,只此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