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岁月里的精神皈依瞬息之间,刹那芳华。时间很快从山远木翠的上游,漂流到一九四九年的某个晚上。那个元和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风声鹤唳的夜晚。
四九年的中国,是动乱的最后,亦是重生的最初。古老的国度面临的或许是分崩离析,或许是江山各半,也或许是笑傲青史。谁都不敢确定,终局的雏形。这片国土上的人们,心思各异,想走的走,想留的留,没法两全的再怎么无奈,也必须舍弃和抉择。
国之乱,焉能有家之宁?惴惴不安的惶惑,细沙一样轻声扑簌,如悄然擦过的雪。顾传玠没有思考太久,就决定带着全家人离开大陆,前往台湾。元和怀着淡淡的眷恋和惆怅,登上了前往台湾的客舟,此去经年,她却对归期一无所知。但那时的她,必定想,过一两年,至多五六年,等局势稳定,天下太平,她就可以重返故土。他们在暮春的五月离开了上海。
愿望很美好,现实很冷酷。实现的时候,是三十一个春和秋,都虚度在异乡。而当初陪伴于身侧,笑意温存的男子,也多年未曾重逢——他们失散在生和死的撕扯里,并因此天各一方,其实分割在碧落黄泉的两端,宛如陡然间拆了鹊桥的牛郎织女。
说起此事,允和语调怅惘:大姐和姐夫一九四一年一同去台湾,此后一别几十年后我们没有相见。一九六五年姐夫顾传玠因肝病在台湾去世,四对美满姻缘是大姐这里先缺了角……每次也都会谈到他们别开生面的婚礼,大姐总是淡淡的笑容,有点酸苦,更多的是甜蜜。
问君何所思,问君何所愿,问君何事同来不同归?离愁如烟,已是点点寒霜泪;死别更残酷,活生生地逼人作别,此后年年月月千里孤坟,凄凉甜蜜都一个人尝透忘尽。唯有紧紧拥抱曾经的岁月,才能追味出一丝美好的味道。
顾传玠是有抱负的人,刚到台湾之时,有人希望他能够站出来重操旧业,将戏曲艺术发扬光大,当时很多梨园名家也流落到台湾香港,他们都是这么做的。顾传玠却拒绝了。他只想开办一个蘑菇种植场,或是自创一个啤酒品牌。他没有找到投资者,一生里最大的后台严惠宇先生没有离开大陆,他隐退收山,将农场交给国家,并且把最心爱的古董捐献给了南京博物馆——他显然打算在新政权下做一个过尽千帆的中立商人,不问世事,余光悠且闲。
顾传玠彻底离开了瑰色流溢的世界。只是偶尔,同妻子在家中突发兴致,唱上几段。他们定居于台中,经济略微窘迫,住所跟上海法租界的别墅不可同日而语。但元和是平静而快乐的,她安心洗手调汤,作顾传玠的爱人、朋友、姐姐……甚至是唯一的听众。也只有她,能聆听到暮年顾传玠的歌声,直至他重病卧床。
和顾传玠同时得病,也在同一年去世的,还有在元和生命中占据了极大分量的凌海霞。那一年,她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亲人。凌海霞的满腔教育壮志,在学校倒闭之后,就彻底熄灭。后来的许多年,她都依赖兄长的援助生活,凌家长子当过银行行长,能力十足,同时也财力雄厚,他资助了妹妹很多年,直到北京和平解放。他决定如严惠宇一般归隐山林。凌海霞失去了经济来源,生活艰辛而深刻,她不得不自己养活自己。最后,她在苏州郊外种了大片茉莉花,离城里好几里地,每天跋涉于花田和城市之间,很快催老了她的年月。茉莉花花季在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浅白、娇嫩、素雅,这时采摘下的茉莉花,煎一碗茶汤,是最馥郁的时节。凌海霞奔波在烈火般的炙热里,用双手采出最后心酸但平静的人生。
半生心怀理想,半生践诺,不曾想,后半生如此潦倒辛苦。去世前,她心怀不平:“惟海门教育事业,经日寇摧残后,遂一蹶不振。永别了父母,尚有梦寐相见;永别了千辛万苦成长出来的教育事业,只有抱着无限的隐痛和仇恨。”战争摧毁了她的所有:曾经金碧辉煌的梦想,过往一碧如洗的豪情壮志,从前倾尽了一切去爱护的世界。
一九六六年,凌海霞和顾传玠同一年长辞。自此后,望断天涯路,也不再相见。
顾传玠离世后,有一次票友演出元和上场,她反串《长生殿?埋玉》中的唐明皇。玉,是杨玉环。故事到此,是说唐明皇被迫赐死杨玉环,结尾,她被埋在被子里,葬入潦草掘出的坟,一代红颜,湮灭得无声无息。很久很久以后,她回忆起那晚,忽然醒悟——原来她埋葬的不是杨玉环,而是顾传玠。当初允和叫他“一介之玉”,他就是那块美玉,温润了她的人生,明亮了她的视线,他骤然离去,她没有悲痛欲绝,然而,默然的怀念,却贯穿了元和的余生。那才是最深的相思,最痛的追忆。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深闭门,慢拢窗,元和蓦然回首,关住所有梨花满地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