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鬼。
江昭呼吸暂停了一瞬,好半晌才回神,强撑着转过身,直面对上身后的鬼怪。
这只鬼的模样有些熟悉,他仔细看了看,而后发现对方竟然是一月前他看见的那只地缚灵。
他还记得谢明熙是怎么形容它的。
意外死亡、心怀执念、无法离去、日复一日地在身死之地徘徊。
它是谁?是这座宅子原先的主人吗?
江昭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后腰抵上洗漱台,被不轻不重地咯了一下。
卫衣的衣摆被蹭得往上挪,导记致他的肌肤直接触上了冰凉的台面,冷得打了个哆嗦,寒意顺着脊椎往上攀爬,好像化作一只冰凉的手掌住他的后颈,让他控制不住发抖。
他看向这是地缚灵,声音微颤,而后才轻声道:“你认识我吗?”
他盯着这双眼白看了半晌,忽然从中察觉出一点熟悉来。
这双眼白他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应当隔得有些远了,是以他有些记不起来。
他肯定见过这双眼。
等了半天不见有回应,他又开口问了一遍。
地缚灵死死盯着他,而后将头抬了起来。它的头发不算长,低头时盖住了一截下颔,抬头时,这截发丝便被拉扯上去,露出了它的下颔。
江昭仔细看去,而后顿时一惊,双腿灌铅一般动弹不得。
地缚灵的下颔上赫然插\着一根长且宽的不规则铁皮碎片,那块贴片已经被鲜血染遍了,上头满是干涸的鲜血,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而被碎片插\进去的地方破开了一个莫大的口子,血肉翻滚模糊,粘成一团,甚至有碎肉顺着那处空子往下掉落。
江昭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该是什么样的意外,才能够让它下颔上多出这样一道伤痕来?
这是什么意外,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了?还是高压锅爆炸,碎片飞出来正好扎进了他的下颔处。
正当他惊愕不已时,一幕回忆倏忽闪进他脑海中。
……他想起来他什么时候见过这双眼了。
是在一个月前,同林玉韵在一起时。那天夜里,他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往床边一看,却没发现身边人的身影,于是他顺着声音朝浴室走去,最终透过门缝,对上了里头的、同样在往外看的那只眼。
紧随其后,他便发觉了林玉韵的不对劲,去山上时,又发现了那座墓碑。
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太大,以至于回忆起那段时间时,他甚至想不起除这件事外的任何事,自然也包括深夜半梦半醒时瞥见的一只眼睛。
原来他那天看见的,便是这个地缚灵。
江昭再抬眼时,地缚灵已经将头颅低了下去。它的头发在抬头这个动作间被拨乱,再低下头时,便只剩一只眼还看得见,剩下那只眼被凌乱的发丝遮住。
只一只眼这样死死盯着他,恐惧却是登时便翻倍了。
进浴室这么久,他始终没有将手从琉璃瓶上拿开,如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握住了这个小瓶子。
“你把我引进来是为了做什么?”仗着有琉璃瓶在,他询问道。
地缚灵不说话,仍然死死盯着他。
江昭深吸口气,正要将这个问题重复一遍,却见地缚灵转身,开始不断在宽阔的浴室里徘徊,一圈又一圈地走着,绕着偌大的房间。
它走得是直线,到了拐角时才会转弯,而所有阻碍物在遇见它时也像不存在一般,任由它直愣愣地穿过去。
事实上,它才是真正不存在的那个。
与此同时,楼下。
江昭走后,谢明熙便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坐在椅子上静静等着什么。
约莫十分钟后,大门处传来“咚咚咚”的三声敲门声记。
这声音穿透外边的狂风暴雨,准确无误传到谢明熙耳中。
他没动,三个呼吸间,敲门声又持续响了起来。
这次不等他有反应,那扇双开的大门便骤然打开,且应用力过大,狠狠砸在墙壁上,发出了沉闷且庞大的一声巨响。
外头风雨飘摇,成千上万的树木正在风雨中发出了强烈的声响,巨大的、逼近台风的暴风急速撞上玻璃,脆弱的玻璃发出巨大的声响,而后,那上头便出现了一丝裂缝。
漫天阴云密布。
门口,身量颀长的男人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撑着一把漆黑的直柄伞。
伞面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形状优美的下颔,好看之人大抵多是相同的。单是从这被遮掩住半边的脸型来看,同谢明熙像极了。
谢明熙从餐厅的椅子上起身,闲庭信步般走到客厅正开的大门前。
他的视角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男人的全脸暴露出来,眉眼冷厉,瞳孔黑得比他身后的阴云天还要吓人,面色沉沉,却又冷漠到了极点。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刀一般,倘若可以用这目光来伤人,那他早就被这把锋利锃亮的刀子割开喉咙,碎尸万段。
骆俞收了伞,他带来的是把宽大的直柄伞,硕大的雨珠从伞尖上滑落,滴在地上,打湿了昂贵的丝绒地毯。
水渍在灰白的地毯上蔓延,而后渐渐浮出一道隐约的人形来。
谢明熙面上露出饶有兴致,“我当是谁不想活了,却原来——是个早死鬼。”
这番话是他看着那道水渍上方的“人”说的。
他看向人形时的目光是漫不经心的,摆明了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大约两秒后,他回头,目光落在骆俞身上,眼里的那点性质渐渐变成冷漠,唇角却仍然是带笑的。
“为了找人,所以不惜和这种东西达成协议、与虎谋皮。”
“那群老东西要是知道你变成了现在这样,应当悔得肠子都青了。”
骆俞冷冷看着他,“所以我今天来的任务是——回归本职。”
谢明熙冷笑,“所以提前让不入流的东西把江昭引走了?”他若有似无扫了一眼水渍上凝聚出的人形,“我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会帮助一个人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道有些年轻的男声响了起来,倘若江昭还在这人,定会发现,这道声音便是方才唤他过去的声音。
随着话音落下,始终模糊的人形才终于凝出实体。
这是个很年轻的青年,二十岁不到。眉清目秀,但眉眼间自带一股淡淡的漠然和高傲,这几分情绪让他的长相在初看时格外有攻击力,尤其是沉下脸时,便更加冷漠。
像冰霜中盛开的花,清丽且傲然。
谢明熙轻笑一声,“是么?那你方才在楼上还想对他下手。”他眼中杀意陡增。
陌生青年嗤笑几声,嗓音中的记恶劣几乎要溢出来。
“可我只答应了带他来呀。可没答应不杀他的小情人。便是死了又怎样,我早先便提醒过他,让他快滚,这样的话,我还可以留他一命,可他偏偏不走。”
“那我不是……只能成全他了吗?”
他瞥见谢明熙冷下来的面色,唇角反而缓缓上扬,音调也是上扬的,“啊……”他拖长了声音,音调有所转折,听起来耐人寻味。
“我忘了,你也喜欢他的小情人。”
“——可人家不喜欢你呢。”
明晃晃的嘲笑和讥讽。
客厅内,除他的嘲笑外,其余两人面色冰冷,目光紧紧瞪着对方。
“他人呢?”陌生青年笑够了,才厉声问道:“我要先解决他,——再来解决你。”他短暂地停顿了下。
“和你们。”
“还有不知道是谁的小情人,不过他长得倒是很好看,我都有点不忍心了呢。”
这番话无异于找死,不止谢明熙,连他身旁的骆俞面色也沉了几分。
“你可以试试。”
话音刚落下,青年便骤然朝他扑来,原本秀气的脸也在转瞬变得狰狞起来,周身怨气暴涨,他走到哪儿,水渍便跟到哪儿。
几乎是与不久前一模一样的场面。
同样是两只厉鬼斗法,同样的各有千秋,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而这两只厉鬼的怨气影响了此地,外头的风雨愈发飘摇,雷电一声快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风雨四处翻飞,好像真是台风降临,一颗身形不稳的树骤然被连根拔起,又被狂风暴雨卷入空中,无数叶片在空中飞速搅动,原本无害的边缘此刻已然变得锋利起来,一旦走入风雨中,便顷刻会被高速旋转的叶片划伤。
无数鸟类嘶声尖叫。
树林各处的乌鸦拖长了声音,此起彼伏地回应着。
客厅也在十几分钟之内被彻底损毁,如台风入境,两只厉鬼在这方小小的室内纠缠撕扯。
窗户悉数碎裂,外头的风雨紧随其后灌了进来,不多时便在地上积累出阵阵小水潭。
唯一完好无损的,只有拿着黑伞、面色冷淡站在一旁的骆俞。
看似不相上下,但他却很清楚,陌生青年敌不过谢明熙,对方的力量是同他定下契约后,他帮忙在短时间内提升的。
若是在谢明熙刚死前,约莫还有可能。
但现在的情况已然不同,谢明熙的头七过了,他也从新鬼变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厉鬼。
而定下的契约中,陌生青年需要把谢明熙带离这座宅子。
对方要是违背了契约,不等和谢明熙打起来,便会魂飞魄散。
他垂眸站在客厅内,仔细地将这把黑伞收拾好,将每一个褶皱都按照纹路压进去,随后才用上头自带的绑带将之固定好。
雨应当很快便停了,等他再出来时,便不需要再撑伞了。
骆俞抬腿,径直走向浴室,借用里头的镜子整理好衣领与袖口。他再从浴室里出来时,两只厉鬼已然从屋内跑到了屋外。
他则抬腿,向前走去。
——他跨过灾难与破灭、跨过死亡同烈火。
他跨过这满布记的无根之水。
直直地、直直地往前走。
他踩到楼梯上,上头的地毯已然变得碎裂,露出了底下也略有破损的木地板。
童话故事中,百年后,一位年轻俊美、手持利剑的王子斩破层层荆棘,走上通往阁楼的旋转楼梯,站在了睡美人的门前。
而后,他吻醒了这位百年沉睡的公主。
浴室内,江昭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地缚灵。他有太多的疑问想要询问对方,但却不知从何问起,更何况,地缚灵还不会说话,能不能给出反应都不行。
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除回来的第二天之外,谢明熙便没有让这座宅邸中的鬼佣人在他面前露过面。而这只地缚灵是唯一没有躲起来的。
他甚至好几次撞见对方出现,有时是厨房,有时是书房。
现在想想,约莫是对方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且不太能听得懂话。
他在洗手台边站了半晌,也盯着地缚灵转了半晌。
“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他琢磨了一下,随后试探着开口。
地缚灵抬头,一只泛白的眼球朝他看过来。
猝不及防和它对视上,江昭心里一颤,下意识往后又退了两步。
地缚灵被黑发覆盖的脸部似是动了动,他看见那枚几乎没入头颅的碎片下端也跟着动了动。对方像是想说话,但被碎片控制着舌头,不能开口。
江昭想起方才看到的场面,有些于心不忍,“你先别说话了。我问你问题,是的话你就点头,不是的话就摇头。”
他重复方才的问题。
地缚灵点头。
“你在找什么东西?是物品吗?”
地缚灵摇头。
“那……你在找人吗?”
地缚灵点了点头。
江昭心里一紧,“你是想□□吗?”不对,应当不是这个,地缚灵是意外死亡,根本没有仇家。
“你找人是想报仇吗?”
地缚灵摇头。
它倏忽直勾勾盯住了江昭。
后者本能一哆嗦,半晌才发现这道目光不是盯着他的,而是盯着他身后的窗户的。
他下意识回头,发现玻璃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几道蛛网般的裂缝,看上去像是要破裂了。
他一惊,忙往后退。
这刮得是什么妖风?怎么还把玻璃给吹裂了。
他心里存着害怕,往后退了几步,生怕下一瞬玻璃窗承受不住,在他面前骤然爆开。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不无可能。
江昭刚走开,玻璃窗便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碎了个彻彻底底,玻璃碎片随之弹出。
直到脸上传来疼痛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侧颊不知何时被弹出的玻璃碎片划了一道口子,倒是不深,稍微出了点血。
他收回手,望着指腹上的鲜血愣怔几秒。
他的大脑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泪水却已经先顺着面颊往下滑落。这是一种本能反应,他在没有被封锁记忆前,应当是害怕打雷的。
雷雨天最是让人惊惧。
而像这样的天气,也极容易让人情绪低落记。
他抿住唇,任由泪水滴到手心,将他指腹的血稀释,面上传来淡淡的刺痛,是泪水划过伤口时产生的痛觉。
然而江昭此刻却顾不得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陷入了一个很奇怪的死胡同里头,看周遭什么悉数觉得熟悉。
指腹上的血则是他心中感觉最强烈的,也让他最为在意。
像是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低头望着上头的血似的。
这个视角给他的感觉总是莫名的熟悉,不知为何,他望着上头的血,一股茫然和迷惘升了起来,连带着某种低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瞬间填满了他的大脑。
他好容易才从愣怔中回神,愣愣地看向面前的空洞。
狂风呼啸着,暴雨嘶吼着、顺着窗户闯进来,顷刻便打湿了大半边浴室,洗漱台上放着的东西也被吹得东倒西歪,噼里啪啦往下砸。
大开的窗外是漆黑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