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看见了他的眼睛。
漆黑的、阴沉的、冰冷的。
像极了被说中后恼羞成怒的眼神,却又不太像。
约莫两秒后,这双黑眸中的视线骤然一变,谢明熙诧异道:“我何时这么说过?我给你的命令,从来都是让你盯紧江昭。”
林玉韵但笑不语。
谢明熙也笑着,“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的胆子竟有这么大。”
“分明是你想让他去地底陪你,怎么还诬赖在我的头上?——你当真以为,谁也猜不中你心里的想法?”
江昭心里飞快打起鼓来,他没由来觉得心慌,方才偏向一人的天平承受不住即将到来的东西,顷刻崩塌成灰烬。
他迫切想要知道林玉韵对于这番话的反应。
江昭头往后靠,用力拉下眼上覆着的手。
他仰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瞥见一截线条流畅优美的下颔。
……还有微勾的唇角。
江昭心往下一沉。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显眼,林玉韵微低头。
带笑的唇角骤然暴露在他的视野里。
“……”
无尽的死寂。
江昭的心停跳了一拍。
他在这份沉默中察觉到些什么,这代表,——谢明熙说的话是真的。
林玉韵才是想害死他的鬼。
他的血液像被冻僵了似的,只是呆愣愣地望着林玉韵,过分激动的情绪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舌尖上像含了颗酸麻的果子,磕磕盼盼地打着抖,翻来覆去重复着同一个音节。
在场的两只鬼悉数沉默着。
无人发声。
江昭抖索着开口,“……你在想什么?”
林玉韵唇角的微笑缓缓扩大,这张覆在他身躯上的面皮也被拉扯到极致。
下半张脸仍然是好看的,搭配他的上半张脸却格外渗人。
普通人笑起来时,面部肌肉会一并牵动,带动眼角眉梢,做出了个笑的模样。
他的上半张脸完全没有动。
足以将人溺毙、沼泽一般的温柔从他眼中缓缓流了出来,如一只吐丝的蛛,将他慢慢包裹起来。
毒蛛享受着他的惊恐和惶惑,也享受着他陷入窒息时的挣扎与恐惧。
并以此为食。
胸膛中的心脏开始飞快跳蹿,一声大过一声,如同急促的鼓点般,快得像是坠落的陨石,沉甸甸砸在了他的胸腔中,凹出了一个骇人的坑洞。
林玉韵唇瓣微张。
记那声音也温柔极了。
可愈鲜艳美好的东西背后,愈是肮脏与丑恶。
“——昭昭难道不想同我在一起吗?”
他是这样问的。
江昭耳畔恍惚传来了“砰”的一声,一柄高高抬起的大锤狠狠砸了下来,将他的灵魂连同肉\身一起砸了个稀巴烂,只剩下一对眼珠静静躺在碎肉与鲜血组成的血泊中,长久地、沉默地凝视着外头的一切。
林玉韵承认了。
他想让他死。
他想将他埋进沉闷厚重的棺椁中,再用湿润的、透不出任何氧气的土壤将他深埋地底,一直到他死亡,这副棺椁也不会被打开。
他会变成同林玉韵一样的鬼。
唯有这样,才算是同林玉韵在一起。
江昭的瞳仁剧烈颤抖着,惊恐与畏惧自里头溢出来,不等大脑反应过来,他便先一步动手推向林玉韵。
后者力道松懈,竟被他推脱成功。
脱身后,江昭踩着冰冷的雾气一连后退了数步。
这方空间在谢明熙进来后,便被分割成了两片全然不一样的地方。
一半悉数是浓郁的黑色雾气同阴森的死气。
另一半却是雪白得近乎刺目的白空间,只萦绕着淡淡的灰色。
他这一退,脚下踩着的地面由漆黑变为雪白。
他站在铺天盖地的白色中,身形也像是要融了进去,胸膛因剧烈起伏而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
像条干涸的鱼在沙滩上挣扎。
江昭死死盯着林玉韵,近乎神经质地想着,林玉韵想杀了他。
他不能死。
不能死……
能让他活下来的唯一办法,除了逃,还有什么呢?
还要……杀了他们。
只有杀了这些东西,他才能活下去。
可他下不了手……哪怕对方已经是死人了,他也无法将刀尖对准林玉韵。
无关其他,他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林玉韵停了半晌,维持着被推开的动作抬头。
“……昭昭不愿意?”
他像是困惑极了。
“昭昭为什么不愿意?”他朝纯白跨了一步,江昭怕得接连退后了好几步。
被死死盯着的江昭说不出来话。
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你想我死,林玉韵,你才是想害死我的人……”江昭润了下干涩的唇,“我不会和你去死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林玉韵的目光骤然沉了下来。
先前江昭误以为的温情同柔和揉碎在了他眼中,化为沉甸甸的冰霜,刀刃一样割向谢明熙。
“昭昭不想同我在一起,难不成,想同他在一起吗?”
“……”
“昭昭怎么不说话了?”
“昭昭再不说话,我便过去了。”林玉韵淡声道。
他拿捏住了江昭的死穴,短短一句话便让江昭又往后退了几步。
江昭绷紧了神经,“我不会和谁在一起,我要活着。”他记坚定道:“我不会和你一起去死。——绝对不会。”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下时,一只无形的手便从后抚上他的面颊,触感冰冷。
一口湿冷的气息喷洒在他耳廓处。
谢明熙如影随形覆了上来,像他的背后灵,又像他的影子般。
“小昭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小昭分明说过。”
“——要与我,生死相随。”
他字正腔圆,一字一顿地道。
江昭绷紧的神经骤然断裂,身子一僵,如木雕泥塑般。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番话,是他对心理医生说的。
他说,他多想和死去的朋友在一起。
他还说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愿与他,生死相随。
江昭神经末梢尖啸着,冰冷的小腿颤了许久,指尖也被带动。
他只得死死咬住牙,避免尖叫破口而出。
谢明熙向后一带,他僵硬的身子于是往后跌去,坠入厉鬼怀中。
他满意抬头,从始至终悉数是胜利者的模样。
“林玉韵,别自作多情了。”
“他分明是我的小昭,我不过是离开了一段时间,让你代为看护,你却妄想将他据为己有。”
“你怎么说得出来我自私这种话呢?”
江昭一片混乱的大脑被强硬地灌入了“自私”二字。
他恍惚想起了不久前,林玉韵曾重复过好几遍的词。
他说谢明熙太自私了,因一己私欲便想让他去死。
……他心里想的真的是这样吗?
——他想说的分明是,谢明熙在妄图独占他这件事上太自私了。
他不该是谢明熙一个人的,难道他就应该陪林玉韵去死吗?
江昭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这两只恶鬼悉数想要他,甚至为了争夺他不惜反目成仇。
身为被争夺的人,他没有选择权,也没有反对的权利。
他所需要做的,只有顺从他们的心意。
红肿的眼眶一阵阵灼烧着的疼,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一滴又一滴,争先恐后打在了雪白的地面上。
无声的坠落。
江昭的确讨厌旁人欺骗他。
他更讨厌旁人不顾他的意愿,逼迫他做出他不愿意做的事。
他的眼皮耸拉着,忽然变得如万钧般沉重,视野正在一点点缩减,他拼命挣扎着想要睁眼,却还是捱不住疲惫到极致的大脑陷入昏迷。
怀里一重,谢明熙低头,瞧见江昭紧紧闭上的眼,还有昏迷中紧皱的眉头。
他盯着江昭的脸看了半晌,倏地伸手。
微凉的指腹触上了湿润的眼角,揩下一滴温热的泪。
——活人的温度。
是他所没有的温度。
谢明熙保持低头的动作愣住了,良久,这滴泪被卷入他口腔,一点咸涩&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