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半,A市火车站的高铁候车区。</p>
安穿着黑色大衣,红色连帽卫衣,还裹着厚厚的灰色羊绒毯子,面容沉静地窝在轮椅里,一手搭着扶手,露出来的手背上有五个针孔痕迹,周围青青紫紫,还有些发肿。</p>
他眼睫低垂,像是已经睡着了。但在安德说话的时候还会动一动,给一点反应证明自己还活着。</p>
“冷不冷?”</p>
安德把他的手收进毯子里,半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安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和嘴唇,关切地问道。</p>
这句话安德已经重复了几十遍,好像这人就会说这一句话了。安着实听烦了,也没多少力气说话,只能抬头瞪他一眼,让他收敛点。</p>
忽然广播里提示火车进站,可以开始检票了。</p>
眼见漫长的告别终于迎来了喜闻乐见的大结局,安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龇着一口小白牙笑了笑,刚想指挥王南山把自己推走,安德却一把按住了扶手,头几乎埋在安的膝盖上,唠唠叨叨地说:“不着急,A市是始发站,还有半个小时才发车。你冷不冷,哪里还不舒服?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我给你带了粥,在路上可以喝……”</p>
“安德。”安实在忍不了他这种碎嘴鸭子一样关心的方式,抽出藏在毛毯里的手,扶住额头,身体往扶手上软软地一靠,勉强抬起眼皮看着安德,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跟我们去,反正你现在不用工作。要不你就说点我爱听的。”</p>
安德一下子变成个没嘴的葫芦,胡清波站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俯身在安德肩膀上拍了拍,安慰道:“让安上车吧,早点上去躺下休息也好。”</p>
安饶有趣味地看着胡清波,真心诚意地说:“太遗憾了,要是你陪我去就好了。”</p>
胡清波拉了安德一把,微笑道:“你哥心情不好,不要惹他心烦了,好吗?注意安全,身体不舒服及时告诉劳拉。”</p>
“哎。”劳拉忽然被叫到名字,立刻紧张兮兮地立正站好。</p>
她今天算是出差,穿得比较休闲,羊毛真丝混纺的米色连衣裙,搭一件粉色的双排扣风衣,脚上则踩着一双白色轻跑鞋。</p>
安德侧头看见她脚上的鞋觉得很满意,又看看她手里的黑色皮箱,问:“药都带着了吗?”</p>
劳拉几乎想给他敬个礼:“带着了,医生的手机号码也存好了,如果安醇不舒服我马上找医生。”</p>
安德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然后抬头看着安似笑非笑的脸,忽然抬起手摸摸他的脸颊。</p>
安立刻精神起来,把脸贴在他温暖的掌心里,乖巧地笑了笑,蹭了蹭,道:“这么舍不得我吗?”</p>
安德摩挲着他脸上光滑柔嫩的皮肤,轻声道:“一定要回来。”</p>
“当然。”</p>
“要是安醇情况不好,你也要把他带回来,知道吗?”</p>
“好啊。”</p>
安德手伸到他身后,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拉向自己,同时挺直腰杆,抱住了安。</p>
安受宠若惊地回抱住他,挑衅似的看向胡清波。胡清波叹了一口气,心道安这个孩子心思比安醇还复杂。</p>
“我做错了吗?”安德忽然问。</p>
安一愣,费了点力气才让自己成功地翻了个白眼,他推开安德,道:“这些话你留着跟那个傻子说吧。我帮你们这么大的忙,你准备怎么谢我?”</p>
安德站起来,迟疑地低头看着安,不明白他突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字面意思。</p>
果然,安说:“等我回来让他陪我待一天。”</p>
他看着胡清波。</p>
安德摇头,道:“换一个。”</p>
安撅噘嘴,忽然眉头一皱,捂住了肚子。</p>
安德立刻蹲下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关怀,安耐心地听了几句后,笑着打断他:“胃不舒服,你知道的,心口也有点疼,头也疼,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我忍得了。我想要这个。”</p>
他指了指自己额头。</p>
安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觉得这个手势有点熟悉,可一时反应不过来安又给他出了什么样的谜语。</p>
他的疑惑情真意切,安强撑着眨了几次眼睛后,终于没力气跟他计较了,不耐烦地把手缩回去,捂住胃,道:“走吧。”</p>
王南山推着轮椅从安德身边经过,安德慢慢地扭身看着逐渐走远的安,无意地往前迈了几步,又停下了,死死地攥起拳头。</p>
胡清波知道他心里难受,可是又不好直接说出来伤安老板的自尊心,只得旁敲侧击地安慰道:“几个小时的车程,睡一觉就到了。劳拉很细心,会照顾好他,王南山也会保护他。”</p>
安德闷声说了个嗯,扭头不再看正在检票的几个人,而是望向了火车站高大宽阔的穹顶,好像在数上面有几颗灯。</p>
胡清波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又把视线落回他的脸,惊讶地发现这人眼角红了。</p>
这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眼泪就不会流下来?安老板出息大了,连这都知道!</p>
胡清波挠挠耳边的头发,略微一想,嘴边的笑容无论如何都压不住了。</p>
他很同情安德眼睁睁把弟弟送走的悲痛,可要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注视安德的表现,就会发现他颇像个送女儿出嫁的老父亲。</p>
老父亲看着从小疼惜爱护的宝贝跟别人走了,连头都不回一个,老父亲心里翻江倒海地涌动着苦水。可还是得背过身抹干眼泪,笑着祝福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p>
唔,这一点安德没做好,他好像并没有祝福安醇,反而想好了没找到幸福的退路,好像就盼着安醇无功而返呢。</p>
这么一想,再看安德越来越红的眼角,胡清波更想笑了。</p>
他推了安德一把,学他的样子也看着头顶,问:“看上人家的房顶了?想弄一个回去?”</p>
安德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眼里有些恼羞成怒。又望向检票口,发现安一行人已经进站了,眼神顿时灰暗下来。</p>
胡清波挑起眼角,食指推了推眼镜腿,道:“我看够呛,六楼的业主不会同意的。”</p>
“胡清波你知不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