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有的时候也会觉得家里空荡荡的，他从楼下走到楼上，又走回大厅，站在院子里看着远处人家的灯火，听着他们不明原因的欢笑声，然后一言不发地钻回自己的屋子里，研究初中生课本上无聊又烦杂的习题。</p>

那个女人来了以后，安德就很少这么做了，因为她代替他做了所有无聊的事。</p>

她光着脚在家里跑来跑去，眺望着花园尽头的小路，期盼着梦中的人快快回来。她也会哼着歌，在一条印着暗红花朵的围巾上，缝上一块块明黄或鲜绿的布条，剩下的布头扔得满地都是，把客厅搞得像是劣质特效做出的缤纷爆炸现场。</p>

她还会拿着一把漆黑的剪刀，把花园里的花草修剪得坑坑洼洼，在每一朵月季上用小刀雕刻一些奇奇怪怪的图形。</p>

种种匪夷所思的行径，终于激起了安德的好奇心。那天他下楼倒水时，状似无意地往她那里瞟了一眼，发觉她正在客厅的地板上泼颜料，先是把大片的红倒了上去，又把一片黄倒了上去，客厅里弥漫着难言的味道。</p>

安德目瞪口呆地盯着地上如血般蠕动的红色颜料，指着她说：“干什么？”</p>

这个女人，达茜，掀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妩媚的眼角微微上挑，语气能说得上轻佻地说了一句：“走开，小忧郁鬼。”</p>

安德心口一颤，盯着她又看了几秒，霍然转身，咚咚咚地上了楼，单方向地封闭了和继母的外交路线。</p>

后来他想起这些事，便怀疑在那个时候起，达茜就因为长期的压抑和痛苦而变得行为奇诡，思想跑偏回她美丽的波西米亚了。</p>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美丽又愚蠢的女人竟然能怀上孩子，还生了下来。</p>

达茜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在这个古老国度流传着一条千古传奇秘方，说是男人有了孩子就会收住心，不总是往外跑了。于是她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怀上了孩子，满心期盼着安致远能多看她几眼，可直到临盆那一天达茜艰辛地走完生产的过程后，听到人说安致远说明天回来，她像是从酷暑突然掉进了冰窟，浑身打了一个剧烈的哆嗦。</p>

然后她就看到安德站在房间门口，木然地盯着她和她身边的小东西。</p>

达茜，这个可怜的女人忽然就明白了，若是孩子有用，那这个小男孩不会变成一个小忧郁鬼。</p>

可惜为时已晚，孩子已经生下来，不能再塞回去。她又做不出弑子的事，只好走出家门，走到安致远身边，和他相互折磨。</p>

那一年安德快要高考了，虽然没有人关心他的学业，但是他决心为自己负责，考上一个好大学，以后出国留学，离这个家远远地，所以格外刻苦。</p>

于是他在日复一日地被二楼最东面卧室里嘹亮的哭声吵醒时，就会尤其愤怒。</p>

保姆总是偷懒，喂奶的时机和她的心情成正比例关系，尿布都硬了她也想不起来换。</p>

反正没人关心二楼那个奶娃娃过得好不好，他自己除了干嚎，什么都不能替自己说。</p>

安德在忍不可忍下终于打开了房门，迈着生风的快步走到一楼客厅喊了一声：“安醇哭了，别让他吵了！”</p>

安醇的名字还是达茜精神还算正常时取得，她觉得自己奋不顾身的爱情像最干冽的美酒一样，醇香醉人，所以经常摸着自己的肚子，对着餐桌上默默吃饭的父子二人说，“安醇，这是你父亲，那是你哥哥。”</p>

可惜谁也不理她。</p>

只是安德没想到，自己从来没有留意过的名字，就在这一刻脱口而出。</p>

这是安醇出生后，第一次有人叫他的名字，可惜除了安德以外，没有任何人听到。</p>

他喊完后，偌大的客厅里只余下了淡淡的回音，他这才想起来，保姆今晚请假回家了，而安醇那个便宜妈不知道去哪里风流快活去了，根本就忘了自己生了个儿子。</p>

安德硬着头皮上了楼，顶着越来越清晰的哭嚎声走到东面的卧室前，怒气飚到了头顶，他狠狠地踢开了门。</p>

屋内昏黑一片，窗帘紧闭，婴儿床上一双小手胡乱地抓着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这孩子只能动用唯一具有杀伤力的嗓子，卖力地彰显存在感。</p>

安德咬着牙攥着拳头走了进去，离婴儿床越近，臭味越浓。</p>

他站在床前，憋着气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毫无防备地一下子扯开了他的纸尿裤。</p>

纸尿裤上一片狼藉，在走廊透进的光线下，发出淡淡的黄光，和浓浓的臭味。</p>

安德去走廊里换了一口气，才捏着鼻子将纸尿裤丢掉，又胡乱地塞了一条新的进去，正想走人时，却发现那小家伙还在哭。</p>

他耐着性子又走了回去，看看桌子上放的奶瓶，回忆起保姆冲奶粉的过程，便拿起奶瓶，好歹冲了一杯回来。</p>

他虽然生气又烦躁，但是也没把滚烫的奶瓶塞到安醇嘴里。他拿着奶瓶走到楼梯口等了好一会儿，奶还没凉，屋里的哭声却已经哑了。</p>

安德一跺脚，狠狠心回屋将婴儿床拖了出来。</p>

小安醇被屋外的光线吸引，哭声停止了一阵，刚回过神来，准备再接再厉，嘴里就被塞了个奶瓶。</p>

他已经饿了快两个小时，一见到吃的，什么都不顾了，抱着奶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喝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开始用大大的眼睛盯着床边那个一脸悲愤的人。</p>

他的眼睛非常大，眼睫毛卷翘纤长，盯着安德看的时候，安德能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p>

安德伸手想要拿走喝光的奶瓶时，安醇这个小坏蛋忽然举起小拳头砸中他的手指。恶作剧得逞，他开心地笑了起来。</p>

安德愣了愣，将手伸开，然后安醇就抓住了他的手指。</p>

那么柔软那么小的手，那么漂亮的孩子。</p>

可惜投错了胎。</p>

安德将奶瓶放下，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小脸蛋，安醇笑得更开心了，无忧无虑的样子，像个傻子。</p>

你妈不管你了，你爸都没正眼看过你几次，你长大了会变成一个小忧郁鬼，你还笑什么？</p>

安德在心里对他说，然后俯下身子，趴在婴儿床的床沿上，手指在他小小的柔软的身体上戳来戳去。</p>

安醇拼命想抓住侵略者的手指，奈何敌人的手指滑溜溜，根本抓不住，只好祭出嚎哭大法。</p>

他刚刚喝了奶，又换了新的纸尿裤，精神得很，一开口就是声震十里的架势，把安德喊得耳朵一震，险些变成个聋子。</p>

安德开始试着摇床，拿起小拨浪鼓转了几下，又忍着气哄了几句，吓唬了几句，安醇这个小东西始终不肯消停，直到安德犹疑着伸出手，从他小小的后背下掏进去，将他举了起来，安醇才有了笑脸。</p>

安德笨拙地抱起了安醇，把他搂在怀里，放到心里，不管之后发生了多少变故，都没再放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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