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看看帐中诸人,接着说道:“我大汉吏治腐败已经根深蒂固,做官的好象认为自己不贪就不是做官的了。去年我到幽州之前已经杀了一批,但事隔一年多,这北疆吏治不但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更加变本加厉。现在刺史府的蔡大人看样子是指望不上了,而北疆情况又不同于西疆和河东,我也不能再像过去一样肆意抄杀。”忽然他笑着问众人道,“如果我象过去一样肆意抄杀,你们会不会同意?”
众人一致摇头。
“大人已经是车骑大将军了,北疆的稳定和数百万人的性命都系于你一人之身,任何一项举措都要慎之又慎。如果大人再象过去一样恣行骄纵,目无法纪,北疆崩溃在即。”田豫毫不犹豫地说道,“大人以为你过去的做法深得人心吗?大人错了。过去你就是大汉国的祸患,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你吗?过去如果没有先帝给你撑腰,事事袒护你,大人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现在大人战功显赫,权势倾天,拥重兵虎踞于北疆,在天子和朝廷的眼里,你就是一个巨大的祸患,必欲杀之而后快。大人如果不能为天子解忧,不能为大汉出力,不能善待天下众生,将来的下场可想而知……”
众人惊骇,连李弘都有点错愣。
“国让……”鲜于辅沉脸呵斥道,“你不能不说话?”
“不说话那是哑巴。”田豫拱手对李弘说道,“大人现在是大汉上卿、国家重臣,不是一个统兵平叛的中郎将了。大人必须要知道治理北疆远远要比治理大汉国难上数倍,大人如果不能从自己的心里放弃武人身份,放弃血腥和厮杀,将来这北疆迟早都要出问题。”
大帐内一片沉寂,众人都在想着田豫的那几句话。
李弘突然展颜一笑,“国让,谢谢,我明白你的意思。”接着他挥挥手,“我刚才的意思是要趁朝廷圣旨未到之前,先把监御史府建起来,并趁此机会告诫一下北疆诸吏。有贪赃枉法者,趁早自首,只要他们能退赃认罪,我就网开一面,不再追究。诸位看看,军中诸将,哪一位可任此职?”
李弘一句话把所有人的嘴都封住了。监御史权力大,直接受车骑大将军节制,这个人当然是李弘最为信任的人了。
徐荣慢悠悠地笑道:“大人说说看是谁?要不要我们猜猜?”
“陈好陈益谦怎么样?”李弘问道。众人极度惊异,谁都没有想到李弘会举荐校尉陈好。
“益谦从益州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求学,然后从师于朱俊朱大人,是个文武兼备的人。”他指指余鹏、尹思说道,“朱大人教授的弟子个个都很出色,这个益谦肯定不会太差。”
“监御史除了正直、廉洁和忠诚之外,最重要的还是要有学识。没有学问,查不清问题,随便冤枉人怎么办?益谦刚刚见到我的时候,吵着要上战场,我就答应了。这几年他跟着我四处征伐,仗也打够了,应该脱下铠甲做点斯文事了。羽行、子烈、飞燕,你们看怎么样?”
徐荣轻轻拍手,“大人的人选太出人意外了。合适,此人合适。陈大人杀气稍嫌重了一点,不过北疆的监御史的确需要这么一个带有杀气的人,否则无法震慑那些奸?之辈。”
鲜于辅看到徐荣表态了,不禁微微皱眉,“大人,这又是一个朱大人的弟子。大人应该为京城的朱大人考虑一下,北疆已经有人上奏弹劾他了。”
张燕笑道:“什么人合适就用什么人,这是大人一贯的做法,我同意大人的举荐。”
余鹏和尹思非常高兴。几个跟随李弘走出洛阳的士子现在都是北疆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些人年纪轻轻就已经位高权重,而且一个个为大汉开拓疆土流血流汗,为大汉振兴出谋划策。也不怪北疆有人要弹劾朱俊,他的弟子未免太出色了。
“大人,举荐陈好的奏章也是明天送到洛阳吗?”余鹏兴奋地问道。
“对,由鲜于大人来写,现在洛阳的人都知道他在金雪原,我在落日原。”李弘笑着对鲜于辅说道,“羽行兄,北疆永远是第一位,北疆好了,大汉就兴了。至于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
鲜于辅笑笑,点点头。
“羽行,你刚才说有两件事牵扯到晋阳,还有一件是什么事?”李弘接着问道。
“官学的事。”鲜于辅说道,“这事情是杨奇大人到了晋阳后发生的。”
杨奇是号称“关西夫子杨伯起”的嫡长房重孙。杨伯起就是孝安皇帝朝的太尉杨震,硕儒。现司徒杨彪是杨震的孙子,杨奇的叔父。杨阀研习今文经学,世代有今文经博士(太学老师)于太学授学,门生弟子成千上万。杨奇到了晋阳后,和赵岐、蔡邕、许劭等人清谈政事,大家在学术上分歧较大,都刻意规避不谈。晋阳大学堂的祭酒王剪听说杨奇来了,盛情邀请他去大学堂讲经。杨阀在大汉国太有名了,当天悬瓮山人满为患,晋中诸生几乎全部到了。
杨奇先讲《春秋公羊》,接着讲《诗》、《书》、《礼》,但《易》就不讲了,《易》学大师许劭就在下面坐着,不说也罢。杨奇毕竟是大儒,说经透彻,晋中士子得益非浅,随即强烈要和杨奇对坐论辩。悬瓮山一日之间齐聚当代五位大儒,也算是一大盛事,怎能只讲经不论辩?
这一论辩,事情就来了。今文经学主张通经致用,结合现实阐发经书中的微言大义,而杨奇就是以今文经学解释时政,他的言辞中多有谶纬之说,附会经义,甚至刻意神化孔子和今文经学。在他看来,学好了今文经学,大汉国就可以延续千秋万代了。结果不言而喻,他的话立即遭到了以王剪为首的晋中士子的斥责,王剪说今文经学附会谶纬的妖妄,根本就是害人误国。晋中诸生铺天盖地一般的反驳让杨奇突然意识到,这些人竟然全部都是古文经学派的弟子。
蔡邕、王剪、许劭都是研习古文经学,而赵岐早年研习今文经学,到了晚年之后幡然醒悟也改习古文经学。晋阳大学堂开堂授学之后,晋中士子虽然也学习《春秋公羊》等今文经,但学得更多的是《左传》、《谷梁》、《古文尚书》、《毛诗》、《周礼》等古文经。几位当代大儒更是整天带着诸生研习古文经,从中探讨治国强国之策。硕儒王符的《潜夫论》和赵岐的《御边论》也是诸生的必学文章了。
晋阳大学堂是官学,不倡导学习今文经,竟然倡导学习古文经,这可是个违反大汉律法的重罪。辩论结束后,杨奇和赵岐、王剪等人为此事吵了起来。赵岐说,早在孝明皇帝朝的时候,皇帝就曾诏准《左传》、《谷梁》、《古文尚书》、《毛诗》等四经可以公开传授,就是太学也可以,只不过不立古文经博士而已。今晋阳大学堂开授古文经,有什么违律的地方?
杨奇随即上奏天子,弹劾晋阳大祭酒王剪,连带把赵岐、蔡邕和许劭也一起告了,说四人违律授学,罪在不赦。杨奇恳请天子从洛阳太学征调今文经博士到晋阳大学堂授学,以稳定北疆,匡正社稷。
赵岐等人也不甘示弱,上奏天子弹劾杨奇,说他到了并州后,不好好治理郡县,却插手北疆官学事务,唯恐北疆不乱,恳请天子把他征调回京。
双方还各自调动了洛阳的同僚、好友以及门生弟子,这些人在太学、朝议和一些清谈辩论场合互相攻击,大有不辩出是非誓不罢休之意。
这场因为悬瓮山辩论引发的学术争论严重影响了北疆诸府的正常运转。隶属不同学派的官吏掾史不但在各种议事上争论不休,还把这种对立情绪带到了公务中,诸府的办事效率明显降低,推诿扯皮现象屡见不鲜。
李弘想起自己当日离开晋阳北上时,赵岐和蔡邕等人对杨奇入晋的事表示了担忧,结果真的被他们说中了。李弘懊恼地摇摇头。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没事找事。
“此事暂时不议。”李弘说道,“国让,大漠的这一摊子事你怎么解决?可有定策?”
田豫胸有成竹地笑道:“我就等着大人问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