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节 重建(2 / 2)

窃明 大爆炸 5908 字 2022-09-03

四月一日,泉州。这次俞咨皋进入泉州的时候真是万人空巷,这三天里官军在福泉所和永宁未之间连续与海寇进行了三场激战,头两场都不分胜负,而第三场则是官军小捷。

这次训练的时候俞咨皋就比上次谨慎了很多,而且船长有了上一次的经历后也都成熟了不少。五个月来俞咨皋一直和官兵吃喝在一起。他抱定了卧薪尝胆一雪前耻的念头。除了俞咨皋和军官的因素外,这次福宁军水师里的士兵也普遍成熟许多,有更多的前澎湖水师官兵归队效力。再说福建本来也不缺航海地水手,上次作战主要还是新兵太缺乏经验。各级军官之间也没有什么默契。

现在官兵的精神状态一旦好转,海寇马上就感觉很吃力。毕竟官兵有压倒性的装备优势,他们近百艘的战舰上装备着六百多门大炮,所以这三次海战最开始的炮战海寇都是被压着打。但前两次海寇出动纵火船后,官军都小心地后退避开它们地锋芒,然后凭借众多的火炮把他们击退。这样的结果就是海寇虽然气势上不输于人,但实际却吃了不小的暗亏。

等到第三场海战开始后,俞咨皋觉得海寇似乎已经黔驴技穷。就没有再进行后退,结果纵火船队被越来越适应战争地官兵打得一败涂地。因为官兵的旺盛火力,海盗的接舷战也不太成功,很容易就被打散队形,而最后的接触战中,官兵几乎人手一个的火铳也给海寇造成了惊人的杀伤。

最后因为天色已晚,所以双方没有分出胜负就各自退出战场。但这场战斗官兵只是损失了几艘小舰而已,反倒击沉了海寇二十多条大小船只。据俞咨皋估计海寇的损失在两千人左右。官兵的火炮优势实在太大。尤其是抵近射击地时候。每次大炮齐射过后海盗船上都是血肉横飞。

而这次福宁军伤亡不过三百余人,这对一万多官兵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只是火药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就开回泉州来补充。

黄石简要地问了一下,听起来俞咨皋确实是射击得够猛的,不过这也没有办法,毕竟是新练出的水师,俞咨皋还是不太敢进行接舷战,怕部队会崩溃。黄石觉得他的处置很对,这银子只要花得是地方就不能叫浪费:“火药消耗大没有什么,我们是官兵,我们有的是火药,相对来说还是士兵更宝贵。我们以前就是上过战场的士兵太少了。”

“不错,不错,本官马上让人调拨火药。”朱一冯听过战斗过程后,立刻是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朱大人、大帅,这次贼寇如果敢在中左所和官兵交战,老夫定能将其全歼!如果他们逃窜,老夫就追去铜山,定要把他们一网打尽。”不仅仅是俞咨皋,就是黄石和朱一冯也都对攻下厦门很有信心。三个人欢天喜地就要宴饮一番,当然也没有忘记下令杀猪宰鸡,犒劳福宁镇水师官兵。

喝过酒之后朱一冯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到了家之后他兴奋得一时睡不着觉。就走到院子里赏月。饮过两壶茶后,朱一冯就又一步三摇地走回书房口授了一份文章,准备发在明天的泉州邸报上。

做完文章以后,朱一冯又和儿子下了两盘棋,才笑容满面地回屋睡觉去了。这一觉是朱一冯一年来睡得最香地一觉,连屋外地风声都没有能打扰到他。第二天凌晨时朱一冯从睡梦中惊醒后,他先是紧张地坐起来,抓起床边的衣服嗅了嗅。闻到还残留在上面地酒气后,朱巡抚舒服地长叹一声,又重重地倒在了枕头上驰然而卧,睡了一个香甜的回笼觉。

崇祯二年四月一日夜,海寇夜袭泉州港,几乎全部地官兵都上岸喝酒去了。等俞咨皋和黄石挣扎着跑到港边时,福宁镇水师已经半数变成了灰烬。

上万水师士兵和他们的大帅、将军一起被风吹了个透心凉,俞咨皋呆若木鸡地看着沸腾的大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几天前击退了海寇后,俞咨皋骄傲大意的老毛病就又发作了,他打心眼里就从来没有看得起过海盗,经过简单搜索认为没有海盗跟踪后,福宁军并没有把警戒程度提高到最高等级。最后还是黄石最先反应过来。他强笑着对俞咨皋说道:“俞老将军,天有不测风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

“末将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不必说得。海贼趁夜而来,确实很了不起,退兵吧。”

“大帅,我军还有半数战舰,足可一战!”

“不必再说了,将士们平安就好,俞老将军平安就好,我这就去和朱巡抚商量银子的问题。我们定要重建水师。”

黄石走到朱一冯的家门口时,就听见里面一通嘈杂混乱,连门子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院子里还有几个下人大呼小叫地在风中乱跑,在几个厅之间穿梭。黄石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就上前拉住了一个人,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下人地回答把黄石吓了一跳,原来朱一冯上吊了。现在生死不知。黄石听后顾不得礼仪和体面。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跑了进去,一路上连问了几个下人。直接就跑到了朱巡抚的后堂去。

朱家的人知道事情严峻,所以也不怪黄石唐突,只是让女眷连忙躲闪起来,把黄石一直领到了朱一冯的床前。他儿子则在站黄石身后,一五一十地叙述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来。原来朱一冯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他一听说海岸起火就知道大事不妙,连忙打发仆人去海边探察。

等仆人慌里慌张地回来报告后,朱一冯面如死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向书房,半路上他儿子连声呼唤父亲,但朱一冯却失魂落魄地充耳不闻。等他走进书房后就反锁上了门。朱一冯的儿子担心出事,就一直趴在门边把耳朵贴在缝上偷听里面的动静。

果然,没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咣当声,朱公子再不犹豫,从地上弹起来就撞开了门,他家老爷子果然已经踢翻了板凳,正在房梁上吊着晃悠呢。

被抢救下来以后,朱一冯好半天才悠悠地醒来睁一下眼,跟着就又昏厥了过去。黄石在朱一冯身边坐了些时候,朱巡抚终于再次醒过来,他一睁眼看见黄石,就不禁垂泪道:“黄帅啊,这真是天亡你我二人啊。”

“朱大人何出此言?水师没了我们再建就是,何必自暴自弃。再说还没到两年期限,只要我们一直在努力,朝廷还是会给我们机会地。”

朱一冯大哭道:“如何再建水师啊?已经没有银子了。”

“借!”

黄石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简短。

朱一冯老泪纵横,呜咽着说道:“黄帅啊,我们已经借了三百五十万两了,连一钱都没有还过,闽省哪里还有银子可借啊?说句实在话吧,能借到三百五十万两银子,已经大大出乎老夫的预料了。”

“朱大人过虑了,这怎么可能没有银子呢?”黄石微笑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道:“别说三百五十万了,我们就是三千五百万两也借得出来。”

“哦?”朱一冯疑惑不解地抬头看着黄石,脸上尽是茫然不敢相信之色。

“朱大人,我们借来的银子并没有扔到海里去啊,我们用借来地银子买下了百姓的渔船和农舍;用借来的银子付给义民去吃饭;用借来的银子向商人买熟铁和木材;用借来地银子付军饷,而士兵又拿这些银子去向百姓买东西。银子转了一个圈又都回到闽省百姓手里面去了,我们怎么可能会借不到银子呢?”

“哦……黄帅你且慢,容老夫仔细想一想。”朱一冯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猛地一拍手道:“对啊,老夫先前确实是想岔了。嗯,老夫还听说很多内迁的渔民没有土地可以耕种,就把发给他们的义民银攒起来,买成了靖海大借款。对啊,我们手里没有银子了,那就说明银子全回到他们手里去了。”

“正是如此,朱大人。只要百姓一天还信任官府,只要他们一天还愿意支持我们,那我们就能一次次地重整军备,即使失败一百次也是一样。”

“可别一百次,可别!那得借多少银子啊!”朱一冯又想了一会儿。再次发出了苦笑:“但我们先是战败,然后又被偷袭,一败再败!百姓就算有银子,难道还会买我们的债券、触霉头么?”

“朱大人怎么说起法家的话来了?”

“哦?”

“法家认为小民都是绝对的趋利避害。所以可以靠单纯的赏罚来驱赶他们。大人是名教中人、圣人门徒,难道不信教化之功么?”

“教化?嗯……嗯……希望如黄帅所言。”

朱一冯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暗暗奇怪这黄石怎么比自己还要书呆子。

儒家和法家最大的区别就是儒家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大义”存在,就好似天地间地浩然正气。所以孔子对法家那种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是不以为然的。孔子相信这世界上有一种办法能够让人愿意为“义”而付出,比如人们可以自愿为国家利益而作出牺牲,并不一定非要用严刑峻法强逼着小民去这么作。

可是朱一冯琢磨了一会儿,认为闽省的教化工作也不比外省强到哪里去,让百姓“舍利取义”恐怕还不大现实。

福宁镇的水师又一次被重创后。福建布政司决心再次发行新的、也就是第四批靖海大借款债券。朱一冯和黄石把这次的灾难上报朝廷后,也公告于全闽百姓。在邸报上福建布政司坦承福宁军再一次遇到的危难,所以只有在此求助于全省义士、义民,请他们解囊相助,帮助福宁镇重建水师。

告示发出后不久,就有许多商人前来询问福建布政司何时会再次发行债券。仅仅这些商人就打算认购几十万两白银地债券,这让朱一冯大为吃惊,因为这次商人显得比上次还要积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是谁带地头。突然有店铺在门口挂出了“接受第四批靖海债券”的牌子。而且这股风潮一下子就吹遍了整个泉州城。随着福建布政司地邸报流传,这种现象也大量出现在福建省各地。就连镇间道路上的小吃店也纷纷表示客人可以用即将发行地第四批靖海大借款的债券、或者是福宁镇的银币付账。

而且各地的福宁军也向黄石报告,大批内迁地义民表示,他们愿意接受第四批靖海债券为义民费,那些向福宁军供货的商人也都通知福宁镇,一半货款可以用债券抵偿。

接连不断的好消息让朱一冯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而且他也确实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第四批靖海大借款又是一百万两,发售的前一天晚上就有外地人赶来等着购买,甚至夜里就在布政司衙门外排起了长队。

朱一冯透过窗户看见队列里还有老人,于是赶快命令衙役出动,给民众搭起避风的帐篷来,为了避免骚乱,朱一冯也亲自走出大门监督衙役工作。

当朱一冯走出大门口后,门外的百姓们都齐声欢呼起来:

“朱青天!”

“朱青天!”

一个在前面排队的老汉望着朱一冯就拜。朱巡抚只觉得一头雾水、脑子里稀里糊涂地,于是他就走过去亲手扶起那老头:“老人家,去帐篷里睡吧。”

“多谢青天大老爷。”

“这……本官不敢当。”朱一冯感觉自己更糊涂了。他身为一省巡抚,很少断案子的,而且这些年来老百姓地例钱他一点儿也不少收,从来没有什么清廉的名声,所以实在不太明白这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号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

但门口这么多人都这么喊自己,朱一冯决定还是要把这个事情问问明白。于是他就亲手把这个老汉扶到了一边的帐篷里。同时打探起自己名号的由来。

见到朱青天这么谦虚,来排队买债券的人都激动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以往战火蔓延,多是百姓受苦。居民迁移地时候,也多有被贪官污吏欺压地事情。但朱大人来了,不但高价买百姓地房子,还给口银,让百姓人人免受饥寒。此乃千古未有之事!”

“官府剿灭海寇是为了还闽省子民一个朗朗乾坤,虽然官府缺银子却体恤百姓,不加一分地赋税,借钱剿匪,还讲明要付给利钱……”

“无论形势如何。无论官府如何急需银子,青天大老爷都不在邸报上欺众,以诚待人、童叟无欺……”

“青天大老爷既有如此爱民之心,我等也一定会全力支持官府!”

朱一冯好容易才和衙役们把热情的百姓安置好。等他默默地走回衙门中时,黄石也已经闻讯赶来了。朱一冯和黄石轻声打过招呼,默然良久后突然蹦出了一句:“闽省的义民竟如此众多,吾未尝知也、吾亦未尝闻也。”

“全是朱大人教化之功。”刚才黄石已经从一个衙役那里听说了外面的故事,他微笑地看着朱一冯,顿了一顿后又说道:“朱大人真乃当世鸿儒!”

朱一冯楞了一会儿,又盯着黄石看了片刻,若有所思地问道:“黄帅一定也是念过儒学的了?”

黄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广宁之战后。末将和故广宁知府高公一起退向山海,路上高公曾经指点过末将一二,还送了末将几本书。”

“老夫但饮高公香名,可叹不得一见。”朱一冯抬头看了看月色,沉吟着说道:“黄帅,嗯,不知道黄帅现在有没有兴致,愿不愿意和老夫切磋一番。”

“能得朱大人赐教。末将不胜荣幸之至。”

崇祯二年闰四月。

凭借又一次靖海大借款的顺利发行。福宁军再次重振旗鼓,无数的火炮和船板源源不断地从军工司流出。俞咨皋也已经带着一万水师官兵返回霞浦。一路上福宁军始终处在福建百姓欢呼声地包围中:“福宁军,我们福建的子弟兵!好好干,别让父老失望。”

回到宁德水师基地后,官兵就立刻开始了紧张的操练,他们随时准备再与海寇一决雌雄。

而闽海海寇在狂欢数日之后,再次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因为这次作战之前,郑一官、刘香七等人为了鼓舞士气,向部下们信誓旦旦地保证官兵经不起再一次的失败了,但看眼下这个架势,就是他们再把福宁军击败一百次,福宁军也会第一百零一次重建地。

进了闰四月以后,郑一官再一次请求招安。这次郑一官不要求官身了,只要求特赦并且允许他们保存手中所有的船只,另外要求得到商税上的优惠。自然遭到福建布政司的再次拒绝,不过这次朱一冯没有动手打人。

这个消息传回中左所时,已经是闰四月十日了,大批海寇喽罗闻讯后哗动,他们纷纷痛骂大头目郑一官、刘香七等人“欺众”。

经过一番极力弹压,这场风波总算是平息下去了,但暗流却仍在人群下涌动。身心俱疲地刘香七走到厦门港前,无奈地想散散心。目前厦门和大陆的联系几乎全面断绝,闽省百姓都自发组织起来支持官府禁海。刘香七冲着大海发出了不解的愤怒喊声:“明明是我们打赢了啊,是我们一直在赢啊,怎么士气反倒会跌落到这种地步啊?怎么全闽的百姓商民个个都不看好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