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节 屠杀(1 / 2)

窃明 大爆炸 4871 字 2022-09-03

第五十七节屠杀

崇祯二年闰四月十五日,京师

朱一冯和黄石的请罪奏折再次递到了北京来,内阁再次拟了一个“严责”的票,少年天子138看书网臣和兵部尚书招来进行御前会议。今天在文渊阁内执勤的正是李标和钱龙錫,他们闻讯后急忙和兵部尚书王洽一起赶来面圣。

“朕早就说过,这个俞咨皋不堪大用,闽省官军已经把海寇从陆面上肃清快一年了,就差直捣虎穴、一举成擒,可这个俞咨皋每次都损兵折将,真是无能之至!”

“圣上英明,只是黄帅这次又把全部的罪过都揽过去了。”李标向皇帝表示内阁也有苦衷。黄石说是他把俞咨皋拉去喝酒的,所以要处罚也只有先处罚黄石。而黄石力主剿策以来,官兵在陆地上所向无敌,很快就把海寇赶到海岛上去了,最近半年来海寇甚至已经丧失掉骚扰地方的能力,所以黄石的功绩还是很明显的。

而且最近海寇连续请求招安,语气也越来越谦卑,那个刘香七还曾跑去广东要求招安。但福建布政司态度异常强硬,所以广东布政司也拒绝了他的要求。这一切都让皇帝和阁臣觉得形势大好。兵部尚书王洽也附和着说道:“圣上,闽海之事以臣观之,黄帅有操之过切的嫌疑,如果同意招安的话,恐怕早就平定了。”

现在闽海的海寇只求特赦和保留船只,以前的嚣张气焰已经全消,李标觉得如果他是福建巡抚的话,这样的条件完全可以接受。只是黄石和朱一冯都坚决反对,他们二人毕竟是地方文武大员,具体的招安条款总要由他们来定,在这个问题上内阁也不好多说话。现在听到皇帝问起。李标就清清嗓子启奏道:“圣上,福建巡抚和黄帅都说海寇的船大多是抢掠来地民船,现在赦免他们恐有鼓励他人为盗的后患。他们持论甚正,所以内阁也无法批驳。只是海寇自度不能幸免,就垂死挣扎以致迟迟不能靖海成功。”

“是啊,黄帅一向主张除恶务尽,这个朕是知道的,朕也是很赞同的。归根到底还是俞咨皋无能。一开始就是他把半个闽省都丢给海寇了,现在黄帅把全闽都平定了,区区几个小岛他就迟迟拿不下来。”崇祯先是发了一通牢骚,最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如果你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的话,那就再饶俞咨皋一次吧,朕总得给黄帅一点面子。”

福建持剿策以来,福建布政司唯一的要求就是截流本省两年税款,正税加辽饷总共差不多是六十万两银子。崇祯倒也不觉得太多。而且黄石把西南给他平定了,这样朝廷不但不用再向西南投钱,而且还可以从那里收税。不过让皇帝感到奇怪的是,福建不但没有额外加赋,就连其他省都加的辽饷也没有加。这两年朱一冯只收了张居正当年给福建定下地正税,统共还不到十万两银子。

因此少年天子对福建搞的那个大借款产生了不小的兴趣,看过最近的福建布政司的报告后,皇帝更觉得大借款是件很神奇的事情了:“朕一直听说福建这个省多山少地。结果福建巡抚和黄帅居然随手就能借到四百五十万两银子,而且看起来还远远没有枯竭,这闽省哪里穷?根本就是富甲天下嘛。”

李标小心地回答道:“圣上说的是,不过这个借款总是与民争利……”

崇祯兴致勃勃地说道:“确实是与民争利,不过朱大人和黄帅都说了,不消灭海寇就不能让商民安心进行海贸,渔民也无法安心出海打鱼,所以只有先借后还。再说福建巡按御史不是说闽省百姓都踊跃借钱给黄帅嘛。”

福建的巡按御史已经连续弹劾黄石、朱一冯和俞咨皋好几次了,不过俞咨皋倒是一堵挡风地墙,这两次大败后俞咨皋差不多承担了御史八成以上的火力。有他在,黄石和朱一冯基本没有受到什么攻击,翻来覆去也就是说朱一冯和黄石识人不明。既然黄石出死力保俞咨皋,那御史也就没有什么办法。

福建巡按御史不停地攻击巡抚的同时,倒也提起了一次又一次的靖海大借款。福建百姓踊跃购买债券的行为也算是巡按御史地另一发炮弹,他认为既然军饷充足。那迟迟不能解决问题自然是朱一冯无能。

不过御史弹劾归弹劾。他们也承认闽省的局面在不断好转。海盗的士气一蹶不振,从四个月前开始。海盗从福建本土获得的补给开始降低到五成以下,不少东西都是刘香七从广东运来地。虽然从广东运输补给价格又高量又少,但毕竟还能帮海盗吊着一口气,因此御史现在骂福建布政司和福宁镇的时候,一般也都带上了肇庆镇和广东布政司,说他们如果像福建政军部门这么坚定的话,那海盗早完蛋了。

虽然黄石很厚道地没有把黑锅往广东那边扣,但朱一冯请罪的奏章中却已经暗有所指,话里话外地想把不能速胜的责任推给广东。朱一冯也一直在力保俞咨皋,他和黄石都有尚方宝剑,说话的嗓门显然要比福建巡按大,既然这两人不拿俞咨皋当替罪羊,那么只要福建省的局面持续好转,朝廷就不可能硬要处理俞咨皋。

李标连忙顺着崇祯的话说了下去,他知道皇帝对朱一冯和黄石地工作还是比较满意的:“圣上说的是,福建巡抚虽然有些自视过高,但总的说来边才尚可。目前看起来两年期限内海寇还是能平的,而且福建巡抚此次抚平闽省,不费朝廷一钱银子,也是有功的。”

“当然有功,而且是大功!要是各省巡抚都有福建巡抚一成的才能,朕就不用加赋了。嗯,如果福建巡抚真能把这借款还上的话,朕看他就不仅仅是边才尚可了,而是颇具相才。”崇祯沉思了一下。就把内阁地票拟递了回去:“这票内阁拿回去重新拟过,此次水师失利朕以为还是小挫,不宜大加鞭挞。”

“遵旨。”

从大殿退出来以后,李标和钱龙錫并肩走回文渊阁。路上李标若有所思地说道:“黄石从福建去贵州、然后又从贵州走回福建,来回路上没有发生一起军民冲突。黄石还为沿途四省无数官员请功,说他们教化地方得利,结果有上百个官员因此得了考绩优等,对吧?”

“当然了。以往客军过境无不扰民,沿途无不叫苦连天,军队每过一地,留下地纠纷几个月都完不了。黄石这一路军民井水不犯河水,地方官当然都有教化之功,嗯,黄石不也得到了治军得力的嘉奖了吗?”

李标点了点头,伸出指头数了起来:“黄石从属东江镇那段不用提。他援助觉华那次,蓟辽督师就捞到大大地边功,那可是百年来对北虏第一功啊;然后黄石调去平定奢安之乱,张鹤鸣就加了太子少师,现在圣上又赐他一个武英殿大学士。把他留在北京时时垂询;从南到西黄石走了一圈,结果沿途各省的地方官都得了考级优秀……”

“嗯,”李标停住脚步,掰起了最后一根手指。然后抬头看着钱龙錫说道:“朱一冯给他监军的时间最长,已经有一年多了,现在不但朝野皆称朱一冯有边才,今天圣上还评价他颇有相才!”

“李大人你想说什么?”

李标直愣愣地看着钱龙锡:“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这到底是黄石有相才,还是朱一冯有相才。”

崇祯二年正月,皇太极下书给袁崇焕以后,双方之间的谈判热度迅速升温。宁远、辽阳之间往来的使者不绝于道。双方通过几位著名的蒙古喇嘛为见证和中间人,围绕着岁币的问题进行着激烈地讨价还价,这交易也就随即在蒙古各部中传开。

一年前大明兵部尚书阎鸣泰信誓旦旦的绝不议和言犹在耳,明廷就又一次背叛了自己的盟友和诺言。很快,因相信阎鸣泰诺言而背弃后金的喀喇沁蒙古、喀而喀蒙古、朵颜蒙古等三十六部蒙古先后和皇太极会盟,至崇祯二年闰四月,仅仅四个月间,一度战火纷飞的后金西北边境就得到了完全的和平。

而且。随着蒙古各部的纷纷倒戈。后金政权不战而攫取漠南大片领土,并获得了男丁超过四万的盟友。至此。后金政权在西方取得重大进展,领土扩大了近一倍,并开始与大明地另一个军镇——暨镇接壤,喜峰口等地终于暴露在了后金军的威胁下。

在另一个方面,与后金开始议和后,袁崇焕遂迅速在三月初七上书朝廷,要求获得对东江镇的粮饷控制权。得到皇帝批准后,袁崇焕便中断了向东江镇的军饷和粮草供应。随后袁崇焕再次不通过大明礼部(外交部),越权直接下书给朝鲜国王,宣布朝鲜的贡道不再通过东江,严禁朝鲜再提供给毛文龙粮草和补给。

毛文龙猝不及防之下,一边上书控诉袁崇焕贪污东江镇地粮草和军饷,一边急忙向山东等地求救,希望山东商人能卖给他或者赊给他一些粮草和布匹,以便救急。和皇太极开始议和的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崇祯二年三月,袁崇焕下令给天津卫、登州、莱州各地,严令各地实行禁海,不许有一船一板下海,更绝对不许商人卖给东江镇一米一豆!

面对朝廷的严令,莱登镇官兵、各州府如临大敌,所有违禁下海的船只都会被收缴全部货物,敢于运输粮食和布匹给东江镇地商人都会被投入大牢。面对这种险恶局面,山东商人都拒绝再提供物资给东江镇,就是柳清扬的黑暗理事会也对此无可奈何。

三月底,东江镇放弃海州及其近郊;

四月初,东江镇左协放弃盖州及其近郊;右协放弃了坚守八年之久的宽甸等堡垒,十万军民尽数奉命撤向朝鲜朔州,随后左协又放弃了连云岛;

四月中,宽甸背后的朔州也被东江镇放弃,毛文龙下令在朝鲜的全部东江军向东江岛撤退;

同时毛文龙上书崇祯皇帝,弹劾袁崇焕贪污克扣东江镇军粮。还控诉了袁崇焕给山东、天津下达的针对东江镇的禁海令:“……臣读毕,愁烦慷慨,计无所出,忽闻哭声四起,合岛鼎沸。诸将拥至臣署,言兵丁嗷嗷擦以至今日,望粮饷到,客船来。有复辽之日,各还故土。谁知袁督帅将登海严禁,不许一舡出海,以至客舡畏法不来。且山东布政使及青登莱三府官粮竟无影响,故尔各兵慌忙,云是‘拦喉切我一刀,立定必死’。况兼饥饿无食,不得不苦!”

四月底。东江镇放弃复州、瓶山;

闰四月初,毛文龙下令东江军尽快撤向海外,放弃除旅顺外、铁山外的所有陆地领地……

闰四月十八日,金州附近,

李乘风带着几个家丁最后离开了金州。这里虽然是辽南地南大门,但东江军也已经无力坚守了,这次南关等地也都将被放弃。在计划里东江镇将只保有旅顺桥头堡,这样就不会有路面运粮的问题了。无谓的粮食消耗也就能被降到最低。

李乘风只要自己还有吃的,就不会让身边的家丁们挨饿,所以这几个人虽然也都无精打采,但每个月还能保证五斗米,比普通士兵的三斗还是要强上不少,更不用说和那些老弱病残比了。

虽然李乘风两年前就离开金州被派去前线了,可是这里毕竟是他生活过四年的城市,所以也是李乘风最有感情的一座。这次东江镇左协大撤退。李乘风一路断后,把各处城堡一一点燃,但以前还从来没有那座城市能跟今天这座相比,

金州城楼上腾起了熊熊地火光,这座李乘风曾立志要誓死保卫地堡垒是他自己亲手点燃的。他看着渐渐化作灰烬地堡垒,双眼中跳动着明亮的火焰:“张盘将军、章肥猫将军、张攀将军……将士们百死而夺下来的一座座城市,黄大帅亲手把它们交在了我的手里,最后我却不经一战就把它们都烧了。”

“这不是大人您的错。我们回旅顺吧。”家丁们看李乘风地精神状态似乎有些问题。就连忙宽慰了家主几句,然后一起拉着他上路了。

一路上李乘风还在长吁短叹:“真窝囊啊。我宁可它们都是被建奴攻下的,也比自己烧了强啊,多少将士用血换回来的土地,竟然白白送给了建奴。”

抵达南关之后,李乘风见居民、驻军都离开了,就把它也放火烧毁。这一路上到处能见到新坟,南逃的难民把他们的亲人草草掩埋后,就又匆匆向着旅顺赶去。

偶尔还能见到一两具裸露在旷野里地尸体,李乘风看得心痛不已,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后他都会和家丁停下来掩埋尸体,给那些死难者一个长眠的栖身地:“这都是跟随我军征战多年的百姓和兄弟,怎么能让他们暴尸野外,任由野狗分食呢?”

“停。”李乘风再一次叫住了部下,他跳下马跑到路边,观察起了一个新鲜的土坑,李乘风狐疑地把它打量了一番:“这明明是个新坟,谁又把它刨开了?”

说完后李乘风就又围着那坟转了几个圈,沿着一条痕迹和两排脚印走向路边地树林,地上的痕迹显然是两个人在拖动什么重物,李乘风心里沉甸甸的,他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走了没有多远,李乘风扬起鼻子在空中用力地嗅了嗅,“有臭气。”,他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脚下也变得越发轻盈起来,蹑手蹑脚地继续向前走去。

很快那气味就变得更浓了,其中还夹杂着炭火的味道,李乘风小心翼翼地躲在树后慢慢地靠进,他不知不觉地手心中冷冷的满是汗水。

前面林中有一个小小的空地,中间烧起了一堆火,两个人正埋头坐在火边狼吞虎咽着什么东西。李乘风只看了一眼,就发出了悲愤的一声嚎叫,随着这声大叫他从林中一跃而出,手里已经抽出了腰刀。

两个人都身穿着东江镇的普通军服,他们身边还摆着一具死尸,身上也和他们一样都穿着左协地军服。那两个人听见人声后愕然抬起头。红着眼睛的李乘风已经冲到了他们跟前,他一挥刀就把一个人砍翻在地。

“你们这两个畜生!”李乘风狂怒地吼着,跟着又是一刀捅进了另一个人的腹部。

这时李乘风的家丁们都也冲近他地身边,只见那第一个人已经被李乘风一刀砍断了脖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死去了,死者脸颊深陷,一双无神的眼睛犹自睁得大大的,而另一人捂着肚子上的刀。却一时未死。

这时李乘风才看清眼前地垂死者不过是一个年轻地孩子,脸上连胡须都还没有长出来。李乘风和他的家丁们都沉默下来,他又回头看了看第一个死者,看起来这两个人是一对父子。李乘风无力地松开了刀柄,那孩子向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孩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吐出一团团地血沫。

李乘风跨上了一步,那孩子仰面看着凶手地眼睛。脸上充满了羞愧和不安,“大人,我饿、饿……”

孩子嘟囔着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声音越来越小,随着他体内流出来的血一起消失了。李乘风蹲在了地上。双手抱住了头,失魂落魄地反复发问:“我都做了什么?我这都是做了什么啊?”

“大人。”经过了长久的沉默之后,一个亲兵跨上一步,试图把李乘风搀扶起来。

李乘风甩开亲兵的手一跃而起。仰天长啸了一声,然后又低头看了看他刚刚杀死的一对父子:“辽民不畏艰险,千里来投我东江军,所求的不过是一口饭而已,所图的不过是能保全性命罢了。结果我不但不能保境安民,反倒亲手断了别人家的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