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然望着她半晌,才低低开口:“菩提子珍贵,道长愿意为了我去讨要”
江采霜理所当然地说道:“再珍贵也不及救人性命重要呀。况且,燕公子道法超然,若你身体恢复,便可降魔除妖,帮到更多的人。”
“只是我师父他老人家不知道在哪里闭关,也不知何时才会出关。恐怕要让你多等一阵子了。”
“无碍,”燕安谨这次重重地咳了几声,靡丽的眼尾染上绯红,看向她的眼神带上了些许深意,“道长能有此心已属难得。在下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不怕等。”
江采霜扶他在床上躺下,顺手帮他盖上了薄被。
一抬头,注意到柜子上放了个木雕小狐狸的摆件,约莫手心大小。狐狸尾巴蓬松,神情颇有几分可爱的自得。
木雕做工精巧,把狡黠灵动的小狐狸刻得惟妙惟肖,江采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燕安谨注意到她的视线,苍白的唇微弯,轻声解释:“那是在下的护身符。道长若是喜欢,自取就是。”
江采霜不好意思地说道:“既然是护身符,又怎好让你割爱。”
一声长叹,伴着悠远带笑的嗓音传来,“现如今,道长才是我的护身符。”
江采霜眼眸微微睁大,她再次往床上看去,却见燕安谨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临睡去前,唇边也是带着笑的。
林越走了进来,压低声音说道:“我们为道长准备了客房,道长先去休息吧。”
“好。燕公子有什么情况,你们随时叫我。”
江采霜打了个哈欠,回房休息。
她疲累至极,这一夜睡得很沉。
一墙之隔的隔壁,燕安谨也是第一次如此安稳地度过妖乱。
翌日醒来,他便发现,自己身体里的妖气已经平稳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盘踞在丹田一隅,另一半则是被灵力占据。两股力量各自盘踞对峙,分庭抗礼。
燕安谨唤来林越,得知小道士早晨便离开了,临走前,还吩咐他三日不许取下金符。
“殿下,您今日可要参朝”
燕安谨的气色比起昨夜好了许多,早已能够下床,不影响正常活动。
他只着一件洁白中衣,懒洋洋地靠坐在床头,乌青的长发如绸缎,柔顺地散在身后,手执一卷书,头也不抬地慢声答:“告假。”
“是。”林越早已习惯了自家主子懒散安逸的性子,但凡身子有半点不适,都会在家休息,断不会出去找事做。
另一边,江采霜刚翻过围墙,回到平远侯府。
她忐忑不安地回到自己的院落,正好碰到翠翠困意朦胧地从屋里出来倒水。
见她出现,翠翠十分自然地跟她打招呼,“姑娘回来啦。昨夜在采青娘子的院子里睡得可好”
江采霜挠了挠脸颊,一路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我……睡得挺好的。”
幸好采青姐姐帮她打了掩护,不然若是娘亲知道她一夜未归,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
“姑娘可用过早膳了若是还没用过,我让小厨房把饭菜端来。”
江采霜正好有点饿了,便让她把早饭端过来。
翠翠把盆里的水倒掉水渠,一转身,瞧见江采霜手里拿着个小包袱。
“姑娘手里拿的什么”
“……绣品,我从采青姐姐那里拿的绣品。”紧张地说完,江采霜一溜烟跑进屋里,把包袱藏到了自己床上,用被子压住。
过会儿,她去了堂姐的院子。
江采青刚起床吃饭,见江采霜过来,忙热情地迎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让婢女添了副碗筷。
“小厨房新做的蒜黄瓜着实爽口,酸辣开胃,你也尝尝。”
江采霜尝了一口脆生生的蒜瓜,味道果然不错。
“采青姐姐,昨日多谢你帮我瞒过我娘,不然我娘肯定担心坏了。”
“亲姐妹还说什么谢字不过你可得跟我说说,昨日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江采青神色兴奋,迫不及待想知道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她对随侍的婢女们摆了摆手,吩咐道:“我跟妹妹说点贴心话,你们先下去,我没喊你们不要进来。”
屋里只剩下姐妹二人,相对而坐,江采霜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江采青听得入迷,先前拊掌称快,到了后来忍不住拿着帕子,呜咽泪垂。
听完故事,她感慨道:“这些女子身陷青楼那等污秽之地,却都是品行高洁,至情至性之人。只因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便能对红知的痛苦感同身受,甘愿冒此风险,替枉死的姐妹复仇。反观那马兴凡,枉他饱读圣贤书,到头来,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自己只留了一肚子坏水,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
“是啊,他那心怀不正的仆人也被判了极刑。就是不知道,香佩和香秦两位姐姐,最后结果如何。”江采霜心下还是难免担心。
江采青开解道:“她们杀人是为了姐妹情谊,最后也并没有杀死马兴凡,我觉着听你所说的燕世子不像传言那样暴戾无情,反而是个是非分明的人,不会判得太重的。”
“嗯,我也这么希望。”
聊完了案子,江采霜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刚才我一路走来,怎么感觉府上今日比平时热闹”
江采霜说:“前两天听我娘说,我们府上快有喜事了。”
“什么喜事”
“你忘了采薇姐姐自小就与康平伯府的公子定下婚约,估摸着这几日,伯府就会派人来府上提亲了。”
“这么快”
“是啊,两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若不是……若不是采薇姐姐两年前出了事,本来两年前他们就该成亲的。”
江采霜闻言,语气雀跃地道:“那我们可得尽快为采薇姐姐准备新婚贺礼。”
“那是自然。”江采青放下筷子,“你先休息两天,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铺子里挑选。”
一说起上街买东西,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都颇有些兴奋,脑袋瓜凑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议论了半晌。
直到中午被娘亲叫去一同用膳,江采霜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临走前,她不忘跟堂姐借走了一篮子的针线。
定北王府。
午后的阳光温暖明亮,从梅花窗下漏出斑驳的光影。
窗下,燕安谨悠哉地躺在美人榻上,脸上盖了一本古书,闻着纸卷墨香,听着窗外的啾啾鸟鸣,昏昏欲睡。
宋允萧跷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里,叽叽喳喳地跟他说两句京城最近的新鲜事。
“平远侯府要与康平伯府结亲的事,你听说了吗”
说罢,宋允萧也不在乎他回不回应,自顾自说着:“说起来也怪,这平远侯府的嫡女,两年前本来都要出嫁了,结果脸上突然生了怪异的红斑,遍寻名医都没有治好。两家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谁曾想,前几日寒食节,那姑娘的脸突然又好了。你说,她是不是并非生病,而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燕安谨被吵得睡不着,眉心跳了跳,拿走盖在脸上的书,俊颜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想知道”
宋允萧忙不迭点头,“当然想知道。”
宽大的袍袖落下,燕安谨徐徐抬起手臂,莹白如玉的指尖对着他虚空一点。宋允萧便觉得脸上发热,赶忙拿起铜镜一看,脸上多了朵大红花,正正地印在右脸中央。
宋允萧吓得差点把铜镜丢出去,“这是什么鬼东西”
“所谓的红斑,不过是浮灵留下的印记而已,执念消了自然就没有了。”
“那我脸上这个红花什么时候能消下去”
燕安谨勾唇,绝美的脸上绽开一个灿如春华的笑容,可说出的话却让人如至寒冬,“三日不说话,自会消除。”
不让宋允萧说话,那可比杀了他还难受。
“你你你!笑面阎罗!人面兽心!不就是吵你睡觉吗,至于对我下手这么狠”
就在这时,林越捧着一个托盘进了屋,“殿下,这是白露道长差人送来的。昨日道长不小心撕破了您的外衣,缝补之后,派人给您送了回来。”
托盘上放着一件玄色的男子外袍,袖口和衣襟都用金线绣制了暗纹,做工精巧华贵。
燕安谨自然认得出来,这是他昨天穿的那件衣服。
怪不得早上醒来发现衣服不见了,原来是被小道士带走了。
一件衣服而已,撕了便撕了,怎么还特意带回去缝补
小道士做事还真是一板一眼,古板得有些可爱。
男子月白锦衣凌乱,没骨头似的卧在美人榻上,精致绮丽的眉眼舒展,嗓音噙着不易察觉的笑意,轻声道:“放桌上吧。”
宋允萧闻言,顿时来了兴致,“白露道长这位道长是男是女”
林越答:“回宋公子的话,是一名女子。”
宋允萧忽然记起一个人,兴奋地从椅子里站起来,“那天在马车上,你说有个道长派机关鸟给你传音,是不是那个道士你跟她什么关系,她怎么会撕你衣服”
燕安谨惬意地晒着太阳,轻描淡写道:“她帮我压制身体里的妖乱,施针的时候,意外撕坏了衣服而已。”
“怪不得你今天过得这么悠闲。”宋允萧嘀咕道。
惦记着今日初七,他特意来定北王府探望。以往每月今天,燕安谨可都是在病榻上过的,今天却生龙活虎,还有心思教训他,原来都是那位道长的功劳。
“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尽快找寻到菩提子才好。当年佛法盛行之时,护国寺曾经供奉着三颗菩提子,如今另外两颗菩提子下落不明,只知道清风老怪手里有一枚。可他行踪不定,道行高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想到昨夜,小道士信誓旦旦地在他面前,说愿意为了他向师父讨要宝物,燕安谨目光不由得深了几分。
他并没有告诉宋允萧,她便是清风老道的爱徒。
“不说这个了,”宋允萧不想说这么沉重的话题,转而八卦地问,“那位小道长,究竟是哪个府上的姑娘”
燕安谨桃花眼上挑,侧眸瞥向他,凉凉地出声提醒:“别忘了你脸上的东西。”
言下之意,不该问的别多嘴。
宋允萧赶紧捂住脸,闭口不言。
可是等他从书房出去,私底下,还是忍不住偷偷向林越和梁武打听,“快跟我说说,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这……没有主子的吩咐,我们不敢说。”
“你们大胆说,出了什么事有我担着。当初可是有高人算过,只有燕安谨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我的桃花才会来,我能不着急吗”
林越跟梁武对视一眼,努力藏住脸上的偷笑,“衣服是平远侯府的下人送过来的。”
“平远侯府难道是江水寒的妹妹”
“好像是。”
“是他哪个妹妹”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你们见过她吗有没有戴面纱”
梁武回忆了一下,说道:“初次见的时候,好像是戴着面纱,过了寒食就没再戴了。”
跟传言完全对得上。
宋允萧的脸立马垮了下来,方才的激动一扫而空,“完了完了,居然是她,人家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小道长都有未婚夫了,谨安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他的终身大事不解决,自己的桃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
不行,谨安不着急,他着急啊。无论如何,他都得盯着这桩婚事。
说不定那伯府公子并非良人,他把江家妹妹救出来,既能帮到燕安谨,让他欠自己人情,又能趁机向江家妹妹问得机关鸟的秘密,最后还能让自己的桃花快快来,岂不是三全其美
宋允萧当即就迫不及待地动身,派家仆去盯着康平伯府。
他离开得匆忙,忘记捂住脸上的红花,一路上引得无数路人哄笑。
待宋允萧离开,林越走进书房,笑着禀报道:“宋公子这次怕是要误会大了。”
燕安谨嗤笑,“他自找的。”
“主子,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说。”
“关于从醉香坊收集来的口供……起初这些人口径一致,引导我们把香墨和马兴凡联系到一起。后来我们去打听谁跟香佩关系最好,这些人的回答又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她们是不是故意误导我们还有鸨母刚好在案子最关键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这件事可要追究下去”
塌上的人无精打采道:“有什么好追究的。悬镜司还堆着那么多陈年旧案,若是你闲得发慌,就去把那些一桩桩案子查明。”
林越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属下多嘴,属下这就去跟梁武说,让他去查案。”
等出了书房,林越走了几步,才慢慢回过味来。
若是死咬着这些事不放,怕是整个醉香坊的姑娘都逃不了干系。
罢了,总归那唯利是图的鸨母也没死,大夫说她过两天就醒了,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过去吧。
不过主子的吩咐都下来了,他总得传达给梁武。
林越一脸坏笑地去找自己的黑脸搭档。
轩窗外,落日熔金,霞光迤逦。睡饱了的燕安谨伸了个懒腰,从塌上起来。瞥见桌上的衣服,正打算将其收进柜子里,才发现衣服下面还压着张纸条。
他拿起纸条一看,上面写着:燕公子,衣服我尽力缝起来了,可我绣工不好,若是你觉得难看,我再赔你一件新的罢。
衣服被撕破的地方已经缝补了起来,不过针脚歪歪扭扭,只是勉强把洞缝上了,连前后摆都没对齐。
燕安谨桃花眼微弯,心情颇好地笑起来,气息声都透着愉悦。
他将纸条压在了那只木雕小狐狸下面。
这日,江采霜放飞了机关鸟,给谨安传消息。
燕安谨不在府上,机关鸟飞进了定北王府,停在那只木雕小狐狸附近。狐狸尾巴尖的位置,一根红线若隐若现,正是当初江采霜留下的追踪术法。
直到燕安谨办完事回去,才听到江采霜的传音:“谨安,香佩姐姐他们怎么样了”
燕安谨回话给她。
隔日上午,两人在约好的时间来了开封府大牢。
香佩和香秦并未害死马兴凡,再加上两人是为了替妹报仇,事出有因,情深义重,便没有罚得太重。只是将两人派到了京畿,做两年苦力,为朝廷修建功德碑。之后就能回归良籍,像普通女子那样生活。
谨安站在不远处等候,江采霜亲自送她们离开。
“修铸石碑是很辛苦的差事,两位姐姐可要多多保重。”
佩英穿着朴素的粗麻布衣,这反倒让她觉得浑身自在,比穿着那些华丽的珠钗衣裙更让她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她豁达地说道:“你放心,我们什么苦没吃过不过是受点累而已,比起醉香坊的日子,自食其力的生活虽然贫苦,但这才是我想要的。”
得知她们能脱离醉香坊,江采霜也很为她们开心。
“我听世子说了,往后醉香坊的姑娘能自己给自己赎身。还有那些被拐子拐来的姑娘,朝廷会派人清查,助她们返回家乡。”
“真的这实在是太好了。”
“佩英姐姐,你放心,我已经跟世子说好了,他会托人给起翘找个好的归宿。”
佩英最担忧挂念的就是起翘,得知起翘不会走红知的老路,她也就不必再提着这颗心了。
佩英握着江采霜的手,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道长,你帮了我许多,我本不该再向你开这个口。但我怕官府追究其他姐妹口供造假,可否烦你帮我求求情”
醉香坊其他人故意误导官府,甘愿冒着共犯的风险作假口供,也是为了帮她脱罪。
江采霜安慰道,“你们放心,这起案子已经结了,官府不会再找醉香坊其他姐妹的麻烦。就算有朝一日旧事重提,我也会尽我所能替她们求情。”
“如此我就彻底安心了。这段时日多谢道长挂念,待我们二人偿还了自己的罪过,再来回报道长的大恩大德。”
江采霜送二人上了马车,笑着冲她们挥手,清声道:“佩英姐姐,我回去问过了,上次的青团是在永沛街雪玉斋买的,等你出来了,一定要去买来尝尝。”
佩英眼中含泪,万般复杂地应下,“好。”
马车将要出发之前,秦青枝感受到拐角处一道熟悉的殷切视线,她握着车帘的手指微蜷,头也不回地放下了帘子。
江采霜和谨安离去的时候,看到了凌子淇的身影。
“凌大人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罚俸两年,官降一级。”
江采霜点了点头,又不解地问:“他既然来了,为什么不露面呢”
“前两日他才知道,香秦的父兄是因酒后泄露军机而死。”
所以凌子淇没脸来见香秦。
“……竟是这样。”
江采霜看向那道形销骨立的身影,想起那日凌子淇在屏风上所作的塞外孤城图,当下便有些疑惑,“凌大人和秦青枝是如何认识的”
以她对凌大人的了解,觉得他不像是会流连烟花之地的人。
“凌大人出身邕州,而秦父驻军也是在西南边陲之地,二人应是旧识。”
只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一个考取了功名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另一个更是家破人亡,从将门骄女沦落风尘。
听到这里,江采霜心底不由得升起几分唏嘘。
“希望青枝姐姐出来以后,他们还有机会走到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