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的内侍们很识趣地让出路来,李燕燕提起裙角,来到书案边上。
却有些犹豫,不知该坐在哪里。
岑骥盘腿而坐,姿态洒落,看起来仍不怎么讲究虚礼。可他毕竟做了皇帝,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若过分随意,传出去是不是会对两人都不好?
李燕燕多想了一层,脚步也跟着停了,目光在岑骥的坐榻和边上的坐墩间游走。
岑骥猜出了她的心思,挑起一边眉毛,又把一只手往前递了递,不耐烦道:“瞎想什么呢?快过来!”
说着,另一只手重重敲在坐榻上。
殿上灯火交映,看灯的、添水的、打帘子的、扇扇子的宫人有很多,岑骥语气不耐,几乎所有人都被吓得敛眉凝神,有些个小宫女身子都不由往后缩了缩——
岑骥耳聪目明,宫人的举动尽收眼底,脸色又更黑了。
李燕燕见了,反是心里松快了很多,她掩面而笑纳了个福,在岑骥身边款款坐下。
屁股刚一沾到坐榻,手就被岑骥拉住,连带着整个身子也偏斜过去——李燕燕忙用自由的那只手撑了一下,方才坐稳,可肩头已经靠在了岑骥手臂上,隔着衣衫也能体察到他劲健有力的躯体。
李燕燕忙低头,向回拉扯,然而怎么可能敌得过岑骥的力气。
她很快就放弃了,小声抱怨:“做什么呀?!”
岑骥十指修长,掌心和指腹都布满了粗粝的茧子,和李燕燕白净小巧的手形成了强烈反差,毫不费力就能将她的手整个攥在掌心。
不但如此,指尖还轻轻擦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反复摩挲,像要从她手上揉出什么深刻的道理。
皮肤细微刺痒——莫名叫李燕燕想起狸尚书,被狸尚书带肉刺的小舌舔一下,好像也是这般……
哎!我在想什么呀!
李燕燕心里一惊,身体颤抖了下,滚烫的热度也从耳根处蔓延开来。
岑骥定定看着她,忽然低笑:“还以为你变得多威风了……怎么还是那么容易害羞?”
他大咧咧地说这事,李燕燕觉得脸颊都快烧起来了,压低声音咬牙道:“我又不是你,还是一般的不知羞!”
“哈哈哈——”岑骥爽朗大笑。
手被握紧,李燕燕都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振动,不禁斜眼看岑骥,这次,笑意终于漫进了他的眼底……
岑骥笑完,终于松开手,朝宫人们挥了挥,就见他们次第退下,隐到重重幔帐之外。
等宫人退走,岑骥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道:“终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更习惯。”
李燕燕一愣,随即明白岑骥是指她的出身。她在宫里自然也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睡觉时身边也陪着很多宫女,可是……这怎么能一样!
李燕燕哼了一声,恼羞道:“在大内正殿上拉手——我是没做过这种事!你倒好像很熟练了,你是不是——”
她转过身盯着岑骥:“你之前亲口说的……什么带我到洛阳皇宫来,什么要和我成亲……怎么你当上皇帝就不算数了?把我关在承平堡,你呢?是不是见到三宫六院就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大话了,想把我赶走了?”
李燕燕端的气势很足,岑骥听了,却也不恼,只是缓慢地眨眼,又叹气。
“燕燕,”他嗓音有些哑,“你为何非要来……该说你什么好。当时让你留下你不情愿,现在让你走你又要跟来。”
李燕燕明知,却还是问:“你是准备……万一这边情况不妙,就叫曾景送我回淮南?”
岑骥盯着烛火,含糊“唔”了声,低低抱怨:“……你就是爱和我作对!”
李燕燕听了,心里却有暖意。
宫人都退去,大殿上空空荡荡,烛火的光似乎也跟黯淡了——好像回到很久以前,在太行山间艰苦的日子,天地浩渺,能抓住的就只有一盏孤灯,和身边那个人。
李燕燕默了下,忽然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岑骥斜睨她。
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换过来想,凡是你觉得我和你作对,对我来说,也正是你在和我作对。”
“你……”岑骥不免语塞,论牙尖嘴利,他从来都不是李燕燕的对手。
“你也很爱和我作对,而且你也一样——”李燕燕脸又一热,“当初、当初送上门你不要我,还说我……还对我颇多议论;后来我要走了,你又非要抢人……你还那样对我……”
“哈?什么?”岑骥故作不解,“哦!你是说你自荐枕席,闯进来非要我睡你那次——”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李燕燕在臂膀上重重捶了几下。
岑骥笑着闭了嘴,回忆起当时情形,面色一晒,眼神却越发柔和。
总是锋芒毕露的人,这时也显得有些疲惫,岑骥眨了眨干涩的眼,手臂撑在书案上,将大半个宽阔的后背对着李燕燕,叹道:“不是,你那时还太小了,后来,后来可以了……我……有些事上你也真够傻的……”
“嗯?我——”
李燕燕倒是从没往这处想过,这么多年只当岑骥当初看不上她,暗暗气闷。
只是这种事被岑骥点明,更羞耻了……
“可是……你还真想过!想那么多,那么早就考虑过这件事!”李燕燕有些急了,很不服气,“你还懂的不少!”
岑骥嘴角挂着淡笑,随手解下幞头,伏在案上,嗓音从手臂里传出:“……你要是从小在杂院里长大,你也懂。”
哦……
岑骥是话少的人,但有什么都会直说——但他说的总比做的更少。
原来他待她的情意,那么早就替她想过、替两个人想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