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走天涯,走不出好时光二零一五年六月,张家四姐妹中的最后一位,张充和去世了。她活了一百零二岁。在平均寿命七十多岁的当下,当得起高寿。然而,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也听见从胸臆间隐然的一声叹息,幽幽,惘然,说不出的生涩忧伤。哪怕也知晓,是人都固有一死,人与人,固有一日长诀。
却固执地,奢侈地,只愿流光永驻,只盼人间长安,只望花月两团圆。
可是我也知道,愿望之所以被称作愿望,是因为它都还没来得及被实现。流光不可能永远停驻,人间长安更类似一个不断被描摹不断被构筑同时又不断被覆灭的美好蓝图,大概只有最后花月两团圆,能够实现。张家的花月,却不能圆了。
从陆英亡故开始,张家的花就逐年寥落,张家的月,也渐次晦暗了。陆英死于病毒感染,那时,她有快接近足月的身孕,医生建议她引产,最后她生下一个女婴。当时,女婴和她都还活着,没过多久,女婴夭折,陆英也因为产后虚弱病情加重去世。从此,张家缺了一块,少了灵魂的一部分,张武龄和孩子们都恍然若失。
那么些孩子,却都像是在相依为命。大家族里争名夺利争家产抢功劳,许多都吵得不可开交,张家却从上到下都相处和睦,很少有令人头疼的事情出现,一方面是家风使然,另一方面或许也因为骤然失去母亲,他们过早明白应该珍惜亲情的缘故。
尤其是元和、允和、兆和与充和。张武龄给他的四个女儿取名,都有两条腿,是希望长大以后,不管她们走得有多远,都不要忘记她们的家。走得远,她们确实都走得很远很远。谁都没有留在苏州的九如巷,最近的也去了北京,最远的在美国,连明月都非同升同落。但父亲有先见之明,她们谁都没有忘记苏州,谁都没有忘记家。她们永远记得,自己来自苏州的九如巷,来自那个又开明又温暖的家——那才是她们走在千疮百孔里最深的原动力。
她们也都活了很久,经历很多。从激烈的新旧撞击时代,到狼烟起,战火乱,到大江东去断壁残垣,废墟里残阳失色,再到最后的战后太平,平和年代来。谁都无法置身事外,只能跟随历史漂泊流浪,感受异样年代的种种异样。她们送过亲人,送过朋友,经过离别,得过欢聚,受过创伤,愈合过伤口。如此人生,是残缺,也是圆满。
最后的她们,都拥有了自己的风平浪静。
又是一年风起,雁南飞,枝头果实沉坠,烟火晚霞如同烧沥出的琉璃瓦,翻开的书卷上落满泪痕与青霜,手侧的一盏清茶,早已凉透。此刻站在回忆的顶端,而后又是谁变成回忆的末梢,年复一年的笑容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