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实在忍无可忍,本想着要教训庄周一番,不料,自某一日起,庄周竟不来了,害得他好些门徒苦等许久,也没等到他们的老师。
惠施听到外头全是人声,终於忍不住出门查看,只见庄周那些门徒们立刻歪缠上来,问他道:「先生,夫子每天都跟我们说,您是我们夫子最好的朋友,您可知我们夫子上哪儿去了?」
--谁是他最好的朋友!
惠施对此实在脑壳儿疼,可又不能拂了那些徒子们的真心实意,只说了句:「都听了这麽久的课,还不了解你们夫子的臭脾气吗?除了发獃以外的事啊,他都是不能坚持下去的,如今铁定是云游四处,飘然而去。」
话虽如此,庄周这麽个烦人的讨厌虫忽然消失,没个人成天斗法,惠施的心里还是有点难受。
直过了七日,庄周仍没来报到,惠施竟心焦如焚。
起初,他在家中写万言书时,总怪庄周吵闹,怕自己受他影响,写出的治策不能说服魏惠王;待外头的人声散了,安静了,他反而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第八日,过了晚夕,庄周还未曾出现,他披了衣,便急匆匆出行。
不一会儿,到了庄府,「小周,你在吗?」惠施往门里叫了几声,没人应答,他又叩门三次,也没人应。
他推了门,发现门栓没锁,惠施把鞋子蹬在堂下,提起裙子,匆匆上了堂,终於见到庄周,原来在睡觉,遂轻轻地踢了躺在蓆子上的庄周一脚。
庄周醉醺醺地醒来,睁开眼,怔怔地望了惠施许久,忽然用手对他招了招,「公子,过来。」
「作甚麽?」惠施依言,在他身边跪了下来。
庄周起身,便抱住了他。
惠施吓着了,搂着他的背,轻声问道:「你怎麽这个时间在睡觉?你是生病了?还是饿着了?」
庄周把头靠在惠施的肩膀上,说道:「适才,我发了一个长梦,梦见我变成一只蝴蝶,天南地北地飞,先去地极、天南,再到天池转了一圈,上崑仑山後,见了西王母,我便缓缓回来宋国,直到在家门外,见到你来找我,我才变回人形。」
「啊?」惠施泄了气,也把自己的头靠在庄周的肩膀上,「我g嘛这麽好心?真不该轻声细语地对你,你只会对着我净说些胡话。」
「你不信我?不怪你,直到方才,我都一直在你後头飞着,想叫你看看我,可惜你没发现,迳直往我家里方向走,看你走得有多急呢,哈哈哈--」
惠施被调笑得脸都红了,「……谁信你那张鬼话连篇的嘴?」
庄周放开了惠施,捏着他的下颔,说道:「你曾说过,下回来找我的时候,便是想我的时候。怎麽?你到现如今,才想起我来吗?」
「……哪能只现在才想?」惠施低声说道。
「嗯?」
庄周这人总扰得他心乱不已。惠施按了按自己正怦怦狂跳的心口,说道:「你的徒子徒孙们都在打探你的消息,我只是来看看你Si了没,我是替他们来的。」
「喔,这样啊。」庄周打了个呵欠。
眼看惠施又要起身,庄周便扯住他的袖子,「你又想跑?」
惠施瞥了他一眼,把自己的袖子扯了回来,「难道还獃在这儿,任你调笑不成?」
庄周闻言,一脸委屈地说道:「你喜欢啥,我都可以说给你听,只是人哪有句句好话的?你可以从现在开始算,让你不开心了你再走。」
「啧,」惠施回道:「你能不能对你的事业专一点儿?至少拿出奉承我的一半g劲也得;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本事开坛授课,既然要做,就对门徒们上心点儿,别再抛下他们不管,否则他们终日家来恼我,烦得很。」
「你可以让他们来家里找我,又何必亲自来呢?当真不是想我了?」
「……」庄周的回答令惠施立刻自榻子上起身。
庄周抓住他的手,问道:「天黑了,外头冷,你不留下来吗?绺们凑合着过一晚也好?」
惠施看着他,竟回道:「……下次吧。」说完便下堂,穿鞋,直到把门带上,都没再说话。
庄周疑惑道:「不就是同意了吗?怎麽还得等下次呢?」
一晚,不知惠施因何而来,只见他到的时候,已经浑身都Sh了,因为外头正在雷雨。
这让庄周很是讶异,「哪天不来,怎麽这样的天气来呢?小惠。」
「……来找你过夜,」惠施低着头,没敢看他,自顾自地说道:「不欢迎的话,我要走了。」
这让庄周立刻抓住他的手,把人带进屋里,关上了门,「外头强盗猖獗,瞧你穿得纹彩华美,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不贪财,若要出去,你得当心了。」
庄周亲自蹲下来,为惠施除去鞋子,牵他上了堂,「这种时候来,你是要吃饭、洗澡、睡觉?还是想谈天说地呢?」庄周替惠施除下Sh透的外套,披在蓆子的一角晾乾。
两人在蓆子上坐下,惠施问道:「天下情势,万物异同,你谈吗?」
「你愿陪我喝酒,我就愿意谈。」
「你家里还有酒?」
「可以没有米,不能没有酒!」
庄周把案挪来,又进了厨房温酒,却见惠施在门外等他。
「你就那麽Ai喝酒?」只听惠施的话声里,倒少了些平时的苛刻。
见到惠施来厨房陪他,又听他的语气关切而温文,庄周不由心花怒放地说道:「你来的时候喝,那才是最好的,毕竟开心嘛!」
两人起初喝酒,还对着案,到後来喝茫了,便躺在一起。
夜半,惠施醒来,只见庄周把一只手臂给他枕着,另一只手抱在他身上。
他对着庄周的耳畔,轻声问道:「小周,妻子Si了,你都没哭,分明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作甚麽现在抱得这麽紧?」
庄周没回答他,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小周,醒醒。」
「醒醒。」
「……嗯?」
天光方照入窗牖,庄周起初睁开眼,还觉眼皮颇沉,可当他看清叫醒他的人是惠施以後,他便恢复了平常那如春yAn般的笑颜,光彩照人地回道:「先生,早安哪。」
「早安。」惠施在他身旁长跪,稽首道:「万言书写罢,寄至魏国後,魏王不但亲阅,还派遣使者请我回去,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待在宋国。小周,真的很谢谢你这段期间对我的照顾,我……」
庄周听完,愣了一会儿,两只眼睛瞪得老大,面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良久,方露出笑容,却未曾再抱住惠施,只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恭喜你,快点回去好好当官,别再回来了。」
「没想到你还是这麽地无情……」
庄周亲自给惠施披上已经乾了的外衣,为他穿上鞋以後,自己也穿鞋下堂,送他出门。
「……真的不会想我,不留恋我,也不会不舍吗?」出门前,惠施回头问道,几近无声,此刻竟是两人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对庄周有所求。
庄周怔怔听着,心头一沉,想了想,良久才答道:「或许会,或许不会。」
「我不知道,但回魏国当官,才是你的梦想,不是吗?等你当了大官,我再去你府上作庖子,每天找你喝酒。」
「好……」惠施伸出手,两人拉了g。
一年过去了,向来是每一旬,便寄信过来给庄周的惠施,信竟未如期而至,有位门徒过来问道:「夫子,惠施先生怎麽好端端地没了信?不会是在魏国……」
这时,庄周正躺在树荫下纳凉,他摇着蒲扇,懒懒地回应道:「没了信不代表是坏事。」
翌日,一辆二马、带伞盖,伞盖上还挂着玉饰的豪华轩车便停在庄周的家门前。
惠施朝着庄府大叫道:「小周,我功成名就回来了!你快点跟我回家!」
围观的众人听了这种话,不由得暗自议论起来。
村人们都来围观达官贵人,惠施本就生得相貌堂堂,有了华服的包裹,自是更显其英气。
庄周听见SaO动,开了门,忙把惠施拉进屋里。
「怎麽这麽大的阵容?乡里的人都在看呢!」庄周自窗牖望出去,见惠施的下人也在屋外,庄周又开了门,下人们捧着锱重进屋,惠施却只收了行囊,就说道:「你们先回去吧。」
「是,老爷。」
庄周再次带上门,替惠施脱了外套,「居然把下人都叫走?难道回宋国这段期间,你要和我一起住?」他问的时候,竟有些期待。
「这是当然……反正住不了多久。」惠施答话道。
庄周听了,内心虽有些感慨,但终究忍着,只说道:「你急忙忙赶回来,吃过饭没?」
惠施虽然吃过了,终究有些想念庄周为着他进厨房,就回答道:「还没。」
「我去弄点午饭,绺们一块儿吃了,吃完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喔?倒说得我有些兴趣了……」
「就停在我们以前经过的木桥下。」
吃过饭後,他们携手,回到两人曾有过「濠梁之辩」的故地。
桥下系着一艘扁舟,正在随着水波上下起伏。
「这是我买的。」庄周有些得意地说道。
「饭都吃不饱了,还买船?回头我们一块儿去市场,我想买些r0U排骨回去吃。」
庄周的意思已不在吃之上,心思倏忽飘至远方,只对惠施说道:「我的相国大人,我们一块儿往桥下去吧。」
待惠施坐进船里,庄周便划船至湖心,随後将一对木桨丢进水里,激起一片波澜。
惠施见状一惊,问道:「你做甚麽?待会儿我们该怎麽回岸?」
庄周笑道:「你是怕无法回岸?还是怕回不去魏国?」
惠施眉头一蹙,沉声回道:「明知故问。」
「这样跟我在一起,难道就不好吗?呐,咱们都不回去了,风送我们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吧。」庄周提议道。
「我不喜欢……」惠施说道:「我无法一直跟你在一起,我需要发挥才g的场所,宁可向别人行礼作揖,也渴望自己的理念能被更多人知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啊,我甚麽时候不知道了?」庄周说道。他始终不能理解此刻,心中那酸酸楚楚的滋味儿是甚麽,只知那种情绪,犹如水面上的涟漪般DaNYAn开来,殃及他整片心湖。他淡淡地说道:「我就是现在作了水鬼,都甘之如饴,你却仍不知足。」
惠施答道:「我这一回只能待一旬,你拖延不了我的。」
「我这一去,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好吃懒做了。真是没办法,可以来魏国找我。」
……
或许是忘记他,或者是不需要他了,惠施这一去,已好久好久,都未曾有过音信。
第二年的冬天,起初只是鹅毛般的细雪,到後来,雪却愈下愈大。宋国遍地饥寒交加,庄周也不例外,没衣服穿,没东西吃;就算如此,其实庄周也没甚麽不开心,只是在把那艘扁舟卖掉时,他竟格外想念起惠施来。
「要是他当时不说我可以去找他,我兴许是不去的……」
庄周收拾好行囊,把卖扁舟的钱换作一头牛,便往魏国去了。
「小周、小周……」
「……我的丞相。」
躺在榻上的庄周,迷茫间睁开了双眼,抓着惠施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上。
左右都是仆从在看,这样的动作,让惠施有些为难。
惠施cH0U开了手,替庄周把被子阖上,「你又不是大王,我才不是你的丞相。」
「嗯?这里是哪里?我人怎麽躺着……?」庄周躺在榻子上,看着跪在身旁的惠施。
「你还没进城,就饿昏了,但是你很有名气,这一点,已经不只是在宋国了,大家都很喜欢你写的书,也知道你是我的故人,我得了信,就把你接回来了。」惠施说道。
庄周诧异地回答道:「这样麽?其实我不太在乎。」
「但是我在乎!」惠施赫然扬声道。
庄周看着惠施的神情,伸出手来,0了0惠施冰冰凉凉的脸,「小惠,你有些奇怪,怎麽了吗?」
「……」惠施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还得回g0ng里一趟,不能一直獃在这儿。你有些风寒入T,我已经吩咐府里的人调些r0U羹给你吃了,你多吃点,病才能养好,知道不?」
惠施的神sE终究是有些复杂,然而他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以及他的语气,又是如此地温柔;庄周虽有些怀疑起来,仍旧是答了句:「好,我听你的。你说的我都听。」
庄周在惠施府上调养身T的期间,不时听到下人们偷偷地在他背後议论道:「这位就是要来抢老爷相位的人吗?」、「瞧他衣衫褴褛,大王不会采用他吧?」、「老爷不是要把他杀掉吗?为甚麽还接待他?」
庄周顿时明白了。
他想:虽见着了,却b见不着还难受。我这趟来,反而给惠施招惹了麻烦……原是我知道牵肠挂肚不好,可依然牵挂,才会如此。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锺,正在我辈,我果真非是个至人。
下朝後,惠施还得担任大王的顾问,接待六国使者,与他们商量对策,一直忙碌到很晚,才回了家。
才到家,竟见到庄周昏睡在外堂,他被此景諕了一下,便向家奴问道:「你们是不是亏待了庄先生?」
「奴才不敢,是庄先生非要在此等候老爷,老爷太晚没回来,庄先生才……才累倒了。」
惠施看着庄周的模样,心想:庄周不知礼节,在外堂昏睡,这样的人,兴许大王是不会采用的;听说宋国正闹饥荒,若他只是来投靠我的话,倒也无妨。便吩咐道:「往我房里加一套被子。」
家奴不解其意。
惠施道:「庄先生今晚与我同房。」
家奴得了令,这才退下。
庄周迷迷糊糊间,觉着身T轻飘飘的,好似飞到了云端,那个幻化作蝴蝶的梦,再次回来了。
这回,他飞过濠梁,钻过濠梁下的湖心,远远飞过魏国的都城,翩飘进相国府的窗棂里,里头香雾弥漫,温暖无b,与外头的饥寒大相迳庭。
「……这里可是瑶池?」
「这是我的府邸。」
庄周用手背r0ur0u眼,但闻惠施的声音,却不见他的人。
他本想回头,惠施却说道:「别回头,我帮你擦背。」
「阿惠……」
洗浴间,庄周昏昏沉沉的,连一头长发,都是惠施这个大相国亲自帮他一绺一绺地梳洗。
恍惚间,他只记得惠施抚触他时,惠施的手心,肤质那是细极的,这一双柔荑般的手,曾依序抚0过自己的後颈、背胛,其余的,病中便再难记。
一整晚都没有下人来打扰。两人晾乾头发,准备就寝,惠施帮庄周穿好睡衣後,两人同榻,相对而眠。
夜半时分,庄周竟感觉惠施的身子,贴服在他的背後,双手搂着他的腰。
庄周0着惠施的手,在惠施的怀里转过身来,说道:「惠子,等病养好,我就离开大梁。」
「……为甚麽?」这突来的一番话,令惠施惊醒。
「凤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我以为我写的书,你全看过了,原来没有。」
「……」
惠施没答话,只是无声地淌泪,有几滴泪直接淌在庄周的身上,庄周伸了手,替他揩面,只闻幽幽地一句「对不住」,庄周说道:「对不住的人毕竟是我,人各有志,我又何必强求呢?」
「你以前曾问我,你若离开,我会不会想你,会不会留恋?其实我想得很……我来大梁,只是想给你这个答案而已。
「魏王的相国,你一人就足够了,我若继续留在这儿,你大概也过得不安生。」
「──若我不在乎呢?」惠施一只手捧着庄周的脸,对他说道:「你千里迢迢来看我,我竟然还猜忌你,这是我的错……可如果我说,就算大王真的叫你去作他的相国,我也不在乎呢?」
「我在乎啊,我可以替你脱鞋,可我并不想对着别人作礼行揖,你也还对这地方有依恋,不是吗?
「你想当官,我不想当官,我留在大梁,对我们俩人都很麻烦。」
庄周望着惠施的双眼,说道:「惠子,这一回,你若想我的话,就回宋国好吗?……等你不想做官了,再回来,我等你。」
惠施只轻轻地说了句「好」,便把庄周紧紧地攒进怀里,而後,灯花照影,一宿无话。
惠施直到Si前,也没有回宋国,但是惠施的屍骨,终究是回来宋国看他了。
庄周的几个门徒准备了祭品,偕他一块儿上坟。
门人见到夫子的神情十分黯淡,本想开解他,庄周却告诉他们:「我同你们说个故事。」门人们便朝他一拜,说道:「夫子请讲。」
庄周点燃了香,对着坟墓而坐,淡淡地叙说道:「从前,在楚国有一位郢人,他有一位很会使大斧头的匠人朋友,他们两个会一种表演,郢人先在鼻头上,抹上一层薄如蝇翼的石灰,再让他的朋友削去。」
「旁人虽看得心惊胆跳,郢人却面不改sE,对匠人十分放心。匠人使斧头时,不但没削掉郢人的鼻子,还把石灰完全砍去。
「宋元君听说这椿奇事,想请郢人再表演一次,便召了郢人进g0ng;郢人却禀告道:我的匠人朋友已经仙逝,只留我一人独活,所以今生今世,我都无法再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