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相濡以沫,未若江湖相忘。
惠施第一次遇见庄周,是在宋国的野郊,当时他提着行囊,在道上徐行,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躺在草坵上;他本以为那人饿昏了,於是上前查看,却发现这人压根儿好好地没事儿,只是睁着眼睛在望天。
那人自认识的第一天起,便没提过自己的名姓,惠施後来才得知,这古怪的人名叫庄周。
庄周瞧见惠施,便拍拍身旁的空位,说道:「这位公子,赶了这麽会儿路,汗珠都涔涔地冒出来了,於养生有害啊,何不坐下来休憩片刻呢?」
这惠施也不知受了甚麽蛊惑──他自认总不可能是因这家伙的皮相生得特别得他的眼缘吧?平时孤僻的他,当真放下行囊,席地而坐。
风和日丽,草薰风暖,十分舒服。
庄周躺在茵茵绿草上,怡然自得;惠施却怕弄脏身上的官袍,只敢坐着。
沈默一晌,惠施颇觉无聊,问道:「你在看甚麽?」
「看云。」
「喔?有意思。」惠施笑道:「云有甚麽好看的?」
庄周瞧了惠施一眼,「你不觉得这问题很奇怪吗?」
「不会。」惠施问道:「所以,你能告诉我,有甚麽好看吗?」
庄周这才回答道:「云没有长翅膀,居然能在天上飞,这难道不好看吗?」
惠施说道:「云这个字,本是一团云气,它既是一团气,自是会飘在空中。」
庄周问道:「它若落在地上,就不叫云了?」
「是啊。」惠施回道:「你又可曾看过掉在地上的云呢?」
「你又怎能确定自己没看过呢?只是它型态变了,你认不出罢了。」庄周亦回话道。
这就是他们的相遇。
惠施听完庄周的答辩,自觉没趣,遂拎起行囊出发。
没想才走了会儿,适才那男子,竟自後头追上,抓着他的袖子,喘吁吁地说道:「跟你说话真好顽儿!我一时间想了好多。公子,你先别急着走,绺们儿多聊聊!」
惠施懒得理会庄周,却也不好意思撵他走。两人遂结伴同行,要自郊外,往城里去。
庄周问道:「我瞧你的打扮像个外地人,何以往宋国来?」
总算问了个该问的问题。惠施心想。他答道:「我原在魏国,替那魏王工作,可惜大王受了张仪一g小人的谗言,放弃合纵之计,我万不得已,只好辞官归隐,回乡等待下一次出仕。」
「喔……这麽说来,宋国可是你的家乡了。本来我才在想,你我之间的气质怎地差这麽远,岂料我们竟是同乡!」庄周用纤长的手指挑起惠施的下颔,仔细瞧着惠施的脸。
惠施把那只不安份的手给打掉。
庄周笑道:「瞧君模样,倒有些落魄。世上b当官重要的事,可多着呢,你别为了这种事发愁嘛,君不见适得二字?只要把为官当作偶然,那麽得也偶然,失亦偶然,有没有都没差。」
这让惠施嗤之以鼻,「哪能如此?你不如说人生在世,或生或Si,纯属偶然罢了。」
「本来就是!难道不是吗?这位聪明的公子,你真是举一反三,一点就通啊。」
「……」
本来庄周的一番道理是用来劝解惠施,无奈惠施愈听愈不开心,「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只要看云就心满意足了。」他打身旁人瞅了眼,「看你无所事事的,你在做甚麽工作?」
「喔,我本在果园里担任漆工,我很会帮木材和栅栏上漆,只可惜园主不喜欢我看云,说我在偷懒,我只好把工作给辞了。」
「甚麽……?听你的言谈,我还以为你在宋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没想只是个漆工!哈!」
这下惠施真是被逗笑了,庄周见得如此,也很是开心,陪着「呵呵呵──」地笑出声来。
惠施见庄周被人取笑,不但不闹,反而陪笑,忽然觉着:这人很是打趣,兴许能消磨点时间。兴头一起,又问道:「小兄弟,你没有家人吗?」
「有妻子一位。」
「你就不怕她饿Si?」
「树木紮根就能活,路边的野花亭亭玉立,也不见它向谁躬身乞食,我就不懂人和自然万物有何分别,为何我们总得折腰才有饭吃?为何我得出门折腰,我的妻子才有饭吃?」
惠施闻言,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既不是树,也不是花,凭甚麽拿它们来设喻?没有的事,就别胡思乱想了,你再这麽潦倒下去,我可不会周济你。」
庄周g着惠施的肩膀,说道:「你我能共行这段路,已算得上有缘人,放心,我不会找你讨救兵。」
惠施打他的手,不让他继续g着,庄周却没理会他,乾脆倚着他走路,简直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还懒懒散散地说道:「对了,公子,你怎忒喜欢与人争辩?难道你以前的工作是谏官,或是行人之官?」
「或许为官真有这需求,但更多的出自天X。」惠施自剖完後,反问道:「你呢?怎麽忒Ai跟人讨论这些有的没的。」
「我可没像你一样争论呵!」庄周笑道:「我不过是向你解释自然罢了,合乎自然,能得其寿,听我的准没错!」
「哼。」惠施一笑置之。
两人行经一段路,来到一座桥上。
庄周见惠施的眉间仍有愁容,遂向他说:「你倘若不信我,不如同咱打个赌,咱若辩赢了你,你必须帮咱做一件事儿。」
惠施并没有贸然答应。
庄周往桥下一探,迳自道:「君可见桥下的小鱼儿正宜然自得地游泳?我敢说他们一定很开心!」
惠施问道:「你不是鱼,怎麽知道牠们开心?」
庄周「喔」了声,笑道:「你不是我,怎麽知道我不知道鱼很开心?」
「你……!」惠施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发现自己的论点竟被庄周拿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本X不容挫败,他忙追击道:「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鱼快不快乐;你不是鱼,又怎麽知道鱼快不快乐?」
庄周伸手去揽惠施的肩膀,哄他道:「你想要听我回答甚麽?你回想下,自己一开始问了甚麽?你说:你不是鱼,怎知牠们开心?当你问这个问题,就表示你虽不是我,却晓得我知道鱼很开心,你明知故问。我告诉你,我是在桥上知道的。」
惠施听完,虽然生气,却良久不能言语,……这一仗,可是我输了不成?
惠施气皱了的脸,简直让庄周看得心花怒放,他鼓掌道:「哈!你输了,必须帮我做一件事。随我回家吧,有件好顽儿的事要拜托你。」
惠施来到庄府门前,扣了门。
庄夫人一开门,没见出去鬼混一整天的丈夫回家,却见一位风度翩翩的王孙站在她家门口,身边还停着一灵柩。
那华服打扮的公子向她合袖行礼道:「夫人,贵安。」
许久未曾与庄周以外的青年接触过,竟让庄夫人飞红了脸,怯怯应声道:「……大人您好,请问有何贵g?」
那王孙公子以袖遮面,沈痛道:「今日我在桥上与您的丈夫相遇,他竟不小心跌进水里Si了。我已替他置办好棺材,以示歉意,我愿备妥媒礼,娶您作正妻;还请夫人您割舍了前夫罢。」
庄夫人听完,一想这公子皮相俊美,实在不错;二想,这公子看起来有钱,她本就厌倦庄周成日家游手好闲,让她过三餐不继的痛苦生活,当下竟没拒绝,不但请那位公子的下人移柩至屋内停灵,还让他进了屋里,「公子,这件事总得有人说媒才好,咱们先不论,您先进屋里坐,我去备茶。」
待得妻子煮完茶,回转过来,yu向惠施奉茶之际,「吓--!」那庄周竟打开棺材板,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呀--!Si人复活啦!」
茶水打翻在地,妻子吓得跌倒,冷汗涔涔,「夫君……你!」
庄周从棺材里爬出来,便把夫人搂在怀里,0她的头,问道:「好玩吗?你看,我没Si!」
庄夫人看了惠施一眼,惠施忙回避了视线,这让庄夫人顿时羞愤难当,不断在庄周怀里挣扎,叫道:「放开我!庄周,你这不要脸的东西,竟敢试探我不说,还联合不认识的外人……你让我把脸儿往哪里摆!」
庄夫人挣扎累了,庄周犹不放开她,她乾脆掩面哭泣。
庄周实在拿她没办法,也不想继续看她撒泼,只得走到外室去,但见惠施为了避嫌,已在此等候,没经过主人的邀请,他却不敢在前厅坐下。
庄周见状,笑道:「快把我家当成自家,坐!」惠施这才拣了块蓆子坐下。
庄周没坐他对面,当他上家,反而同他坐到一块儿,搂着他问道:「──你看得开心吗?」
惠施没承想,这庄周原是为了讨他的欢心,才会戏妻。
惠施本以为,庄周若得了妻子貌似要改志的结果,应会气愤难当;非但没有,反而是他夫人羞愧yuSi。
他推开庄周,往内室的方向偷偷瞧了一眼,虽然甚麽都没看到,但是他已能想像庄夫人的惨澹模样。
惠施低声道:「我实在後悔配合你这出戏,对内人你尚且如此,对外人又怎地会有情呢?」这番话听得庄周是一愣一愣的。
庄周心里自是有许多辩驳之言,可是回想起妻子的反应,他竟无以反驳。
我赢你一次,也输你一次。望着惠施凝重的神情,庄周心道。
惠施实在不好继续待下去,便说了声「告辞」,准备离开。
庄周忙说道:「我送你!」
惠施只是站起来,整理衣襟,振袖,离开榻子,穿了鞋,走到门口,才回头道:「不必了,还请你多多照顾妻子。」
庄周叫了声:「等──」
「放心,你这人这麽有意思,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待惠施关上门,庄周接了这句话,竟獃坐在蓆子上,按着x口,心里头不由得火热起来,满脑子浮想联翩,「……是吗?真是太好了。」
不出一月,庄夫人羞愤交加,竟然Si了。
孝服未除,灵堂未撤,惠施来找庄周时,庄周正在鼓盆而歌。
「庄周。」
有人在叫唤他,还是极为熟悉的嗓音,庄周几乎以为自己曾在梦中听过,回首才发现原是那惠施。
「这位公子,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你已先晓得我的了。」
庄周的笑容,犹如和煦的春yAn般照人,惠施却无法喜欢上他,甚至有点讨厌起他来;只因为起初他原是听了庄夫人的怒骂,才晓得庄周的名字,可如今她已仙去,归咎起来,两人都有些责任。
这让惠施叹了口气,「你没问,所以我没说,或许对你而言,我的名字是甚麽,并不重要。」他走到庄周身边,见他遍身缟素,本应在哭孝,不明白他怎会无由地唱起歌来。
一见惠施过来,庄周更是连唱歌都忘了,忙自蓆子上挪出空位来,「坐!」他抓着惠施的手,按着他坐下,亲亲热热地说道:「公子,此言差矣,像你这麽锺灵毓秀的一个人儿,就算是天地间,也需灌注好些灵气才能化成,庄某自是得好好地请问足下的尊姓大名了!」
惠施虽不能习惯庄周的亲热,这些恭维倒是好生受用。他往旁挪了挪,离庄周远了些,才道:「敝姓惠,名施。你我本属同辈,随意相称即可。」
「喔,惠施啊,这个名号好像曾听说过呢。」
惠施原想,这庄周对甚麽都毫不关心,又怎麽可能风闻过他的名号,便回答道:「别尽说些违心之论,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与我何g?」
惠施把眼瞟去,仔细一看,竟发现庄周连眼尾里都带着笑意,「你的妻子似乎不Ai你,如今她Si了,你在为此高兴吗?我真不明白你。」
「我为何要乞求她的Ai?我不必去求本就不属於我的东西。」
庄周放下脸盆,往後一躺,仰头看着天,悠悠地说道:「妻子生前既要被我作弄,又必须和我一起忍受贫穷,过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而今她回归自然,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逍遥於三界之外,两者相b,孰乐孰忧,君能辨乎?我方才唱歌,本是在祝福她投生。」
惠施闻言,只是摇头,「不过邪说僻语耳。」
庄周笑答道:「我说的话,就连惠施先生你这麽聪明的人都不能理解了,又还有谁能理解呢?」
这话似是有讥讽之意,惠施也不怪他,只说道:「连妻子都Si了,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为了现实,多努力一点吗?」
庄周转头看了他一眼,眼角仍挟着笑意,「为何你们常人习惯做甚麽,我就得照做?燕雀岂能知晓鸿鹄之志呢?」
惠施说道:「诡辩於生活无益。」
庄周回道:「你认为我的话是诡辩,难道你的话对我而言,就不是诡辩吗?」
惠施哑口无言,他虽很想骂些甚麽,可终究舍不得,亦怜惜起庄周这种曲高和寡的X子来。
庄周伸过手去,拍了拍惠施的大腿,说道:「公子,我实在高兴能与你相逢,你不妨再答应我一件事?」
惠施抓着他的手,冷声道:「我不想答应,可是你说吧。」
「在外头我还有自然万物相伴,就是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没伴儿,不如你随我入内坐坐,我沽点酒来与你嚐嚐好不?」
「喝酒的话还行,只是别碰我。」惠施把庄周的狼爪子自腿上挪了开来。
上回才来,惠施早知庄周是家徒四壁;这回再来,少了庄夫人以後,环睹过去,庄府竟愈发萧肃冷清起来了。
庄周说道:「公子,陪我去庖下坐着,咱弄些吃的下酒。」
惠施撇了头,「我就是在外头无聊,也不要进厨房。」
「好呗,你信儒家?」
「……不信!」惠施双手抱x,说道:「只是不想弄脏衣服而已。」
「我看你这个人只是不想陪我吧?小嘴怎生如此地倔儿──」
惠施才想打他的嘴,庄周已先逃了。
却说庄周当真煮了点菜端来案上。
惠施吃得赞不绝口,箸都不及放下,便称许道:「你的手艺很不错,不如来我府上。」
「去你府上g嘛?作庖子啊?」
「不好麽?」
「会耽误我望天看云呦。」
「啧。」
两人随意用葫芦饮酒,不觉间已喝了几海。
惠施说道:「小周,我以为你啥都不会,未承想你的手艺竟然还不赖。」
庄周见得一盘菜已被吃乾净了,颇为满意,笑道:「不然我还没娶妻的时候,可得餐风饮露了?若我是个神人的话还行,可惜我不是呢!」
庄府很小,惠施偷觑几眼,见他家没甚麽食物,便说道:「有劳你今日招待,明天我叫人从府上带点菜来给你。」庄周却绕过方案,爬了过来,随後就倒在他的身上。
「小周,你怎麽了……!」
惠施低头看着躺在他大腿上的庄周,那人放肆得很,竟自己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就呼呼大睡起来。
「喂。」
「喂!」
惠施连叫两声,庄周都恍若无闻,迳自酣睡。
惠施实在不喜欢庄周身上的酒臭味,本想推醒他,转念一想,却道:「本以为先生是个至人,没想到也需要借酒销愁。」
庄周迳自翻了个身,躺在惠施的裙裳上,闭着眼睛说道:「你因何认为我难过?我喝酒是因为高兴啊!」
惠施以手扶额,长叹一气,「你随时也高兴,听你说话就跟听废话似的。」
惠施见庄周不语,也不知真睡还假睡,倒不好彼此无话,只得接着问:「好好,我晓得你想我说甚麽,那我必须得好好地问问你,你在高兴甚麽?」
「我高兴走了一个,还有一个啊!」
一听这话,惠施倒不好了,脸sE立变,忙把庄周从腿上推了下去。
庄周「唉呦」一声,歪在蓆子上哈哈大笑。
惠施眉心一蹙,质问庄周道:「你凭甚麽折辱人?我堂堂大丈夫之躯,岂是妾妇之辈能b?」
庄周好似早知道惠施将如此答覆,便说道:「你在拿你自己跟谁b呢?我刚有特别说甚麽吗?」那声音却不清不楚、好似自朦朦胧胧的深处里传来一般,听得惠施不甚真切。他想:我铁定是不胜酒力了,才会连脑子都糊涂起来。
惠施一时无话,倒是庄周先坐起身来,戳戳他的脸皮,这面如冠玉的惠施,看上去肤如冰雪,薄薄的脸皮子戳起来,滑nEnG得犹如丝绸一般。
惠施推开庄周,说道:「夫妻尚且不得无礼,你怎能这般0来0去的?」
庄周笑着对答道:「我跟你既不是夫妻,为甚麽我不能0来0去?」
「你又强辩,还放肆!」
「我没强辩,我在告诉你事实呢,我们已经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
惠施见此人总在嘴上占他便宜,白脸一红,竟起了身,拍拍PGU,振了袖子,转身又yu离去。
庄周忙招他道:「怎麽半句话不说,又要走了?」
惠施头也不回,只道:「下次我如果又想到你,再来找你罢;只是你别再这样了,没意没思的,平白无故只懂得恼人!」
不想惠施这一不见,就是二月有余。
庄周每天在外晃荡,总会不小心晃到惠施的家门前,跟惠施的邻居们都成了朋友,成天站在他门外谈天说地。
那惠施兴许是知道外头有冤家在堵他,也不知道在屋子里做些甚麽,横竖就是不肯出来。
庄周玩得兴起,想看是自己撑得久,还是惠施撑得久,乾脆在他门外开班授课,一块破蓆子就当成讲坛,招收起门徒来;未承想,庄周那些惠施最不欢喜的歪说,倒也传讲得有声有sE,使他门人广增,一时间成了宋国驰名上下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