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语便与她正正对上视线。
一瞬风止。
看清楮语的模样后,她微微惊讶:“是你。”
她说完欲抱起筝,却见着筝上的落叶,脸色一时更为惊讶,不过很快压下,将那片落叶收入袖中,再抱筝轻巧地站了起来。一双手于是自袖袍中露出,白皙偏瘦,骨节分明。
楮语不动声色地看着,并未见到什么旧伤的痕迹。
她见楮语未应,解释道:“我方才在梦中见到了你。”
楮语闻言,当即想起了金陵小境最后那一瞬天地仿佛碎裂开的模样,语气理该是疑惑,此时却透露出分明的肯定:“金陵……是你的梦。”
紧随着便念出了她的名字,这次才带了极浅的一分询问语气,“晁澈”
“你还知我的名字”晁澈脸上又露出微讶之色,她抱着筝上前一步,仔细打量起楮语,想从记忆中寻找这张面孔,却仍只找到那么一次,她于是直接道,“可我们分明是梦醒时分才见的面。”
楮语面色虽平静,心中的疑惑却比晁澈多不知几何。
但她无言思索着,并未将心魔境之事立即道出。
晁澈却是直接明言,丝毫不忌讳、警惕什么:“你是我梦中人,现下却出了梦与我相见……”
她顿了顿,指腹在筝面上轻点,很快想到了什么,目光自楮语身上的燕颔蓝道袍上扫过一遍,“你这道袍样式我竟从未见过……”
但她方才在梦中见到了楮语站在星图之中,于是问道:“十四洲除了步天之外还有别的星修宗门”
晁澈话至此处,其身份呼之欲出。
双手恢复如初且没有任何伤痕的原因也有了着落。
楮语于是再无半分不确定。
她终于开口,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是无意识的十分的温和:“你是步天……弟子。”
她本欲称“步天先辈”,但幼年晁澈的模样在她心中实在太过鲜明,最终稍稍改了口。
闻此问题,晁澈忽而展颜,眸光闪烁,笑应:“是也,我是步天宗弟子。”
语气神态皆是无可掩饰也毫不掩饰的自豪与欢喜。
而后反问道:“那你呢你师承哪个宗门”
分明是十分自然的一问。
楮语鼻尖却忽然一酸。
楮语克制着平静而自然地眨了眨眼,将差点也涌上眼眶的酸意压下,思索几息,声轻如风,但字字清晰,道:“我……是后世弟子。”
几息间她思及种种,步天二字便卡在了心间,最终没有出口。
“后世弟子”晁澈挑眉,再次认认真真地打量楮语,改了称呼,十分纯粹地问道,“道友修为已可踏破虚空”
楮语以为没必要隐瞒,轻摇了摇头,道:“并未至此。”
而后直言,称呼也跟着晁澈改了,“道友此梦化成了一方秘境,流落到了后世。”
晁澈微张了张了嘴,恍然道:“原是如此。”
她想了想,露出些不可思议之色,道,“我近千年来年年梦金陵,不会皆化成秘境了吧”
楮语颔首以应。
晁澈缓缓收起脸上的不可思议之色,垂眸默了默,声音轻了些去,似叹非叹:“原来我执念已这么深了。”
楮语沉默着,一时确不知应当说什么。便也半垂眼睑,看向晁澈的手。目光再落到她手中抱着的筝,看上去并非心魔境中所见的柳先生赠的那旧筝。
此筝通身玄黑,与其身上的衣袍颜色一般,且两端也纹有星斗,均乃七星相连,其状是为——
参宿!
楮语眼睫一颤。
于是与晁澈正好同时抬眸。
然楮语神色维持得好,晁澈并没有发现这一瞬的异色,只道:“我或许知晓为何能见着你了。”
她又将称呼从“道友”改成了“你”,似是心底莫名觉得与楮语并不疏远。
楮语心底却被一个疑惑掀涌起泼天巨浪。
她在晁澈身上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相斥气息……看晁澈这模样,也与她一般并无所觉。
晁澈是参星弟子吗
晁澈继续道:“我这般执念,想必已成心魔。金陵既化为秘境,应当还化生出了心魔境罢”
楮语于是颔首,压下心底的疑惑暂不问,只先接道自己已推测出的答案:“我误入你的心魔境,后破境而出,应当便是因此现下才得以与你相见。”
也与晁澈一般又将称呼改成了“你”。
“我也是这般想的。”晁澈点点头,忽而情绪又低落了下去,默了默,轻声道,“那这次……应当是我最后一次梦回金陵了。”
二人一时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楮语再次看向晁澈的手,才同样轻声地问道:“你梦中……是虚假的,心魔境中才是真实的,是吗”
晁澈闻言,抬眸看向楮语,眼底是微讶,但旋即转成笑意,十分真诚地道:“你真的很厉害。”
她说此话时看着楮语,眸光闪烁似缀了漫天星辉,一如那个谈及乐理与筝时的幼年晁澈。
“你既破了我的心魔境,应当也知我心魔是什么了。”她和声与楮语道,“我在梦中没有被废手骨,也没有被砸筝、断弦,柳先生……也没有屠戮城主府。”
话至此处,二人同时想到了一件事。
却是默契地由楮语开口:“但方才这场梦中,柳先生还是入了城主府。”
她接着道出了她的猜测:“你梦中与心魔境中,城主府皆设有结界,是潜意识中想阻止柳先生吗”
晁澈方才真心夸了楮语,现下已不对其准确的推测而感到惊讶,她点头道:“是的。但是梦中我能掌控的多,应当总是拦住了柳先生的。心魔境中我掌控不了多少,倒不知是否拦住了他。”
这份疑惑总算解开,楮语道:“你梦中的结界确实拦住了他,但方才这最后一场梦中,不知为何结界被破开了,因而柳先生还是屠戮了城主府,且引发了你的心魔境。心魔境中的结界则并没有拦住他。”
第七剑说他们参与试炼时魔修并未屠戮城主府,因而可知原先那近千年的金陵小境中,城主府的结界皆拦住了柳先生。
楮语进入心魔境之前,崇一等人在心魔境中经历了两个“轮回”,因而心魔境中的城主府结界,并未拦住柳先生。
但是还有疑惑。
这次是晁澈问:“你可知是谁破开了我梦中城主府的结界”
楮语微微摇了摇头。
晁澈垂眸沉思,半晌,忽然莫名地笑了一声,道:“管他是谁、管他如何破开,反正我此生不会再梦见金陵了。”
而后她抬眸看着楮语,稍稍敛了笑,轻声问道:“你既破了我的心魔境,那可否告知……柳先生他……为何成魔”
成魔。
楮语当即注意到了晁澈所用的这个词。
所以晁澈是全都不知晓。
怪不得千年梦回,无尽执念化作心魔。
待她那般好的、启蒙她乐心的、温润儒雅的先生,没有及时来上课,没能保护她,还忽然变成了大肆屠杀的魔。
自幼时便深深扎根于她心中,日复一日,回想千遍万遍,如何不成心魔。
楮语也看向晁澈,启唇应答:“……”
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二人同时微怔了怔。
“竟不可言……”晁澈先开口,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后,忽然便释然了,道,“既不可言,想来已成一劫,待我登浮槎台时自己去渡了。”
登浮槎台。
楮语当即注意到了此话。所以面前这个晁澈已是太清境混元大能了。
却无半点所谓大能的“威势”。
楮语突然想起了师父,此刻后知后觉他也是这般全然没有半点“大能”模样。
镜君在手书中所展露的性情,好像也是如此。
她忽然觉得似有微风拂过心间,莫名温柔。
这便是步天先辈与后世星修之间的区别罢。
她的声音也一瞬十分温柔,拂过晁澈心间:“你定能渡过此劫。”
晁澈于是看得微微怔,只见楮语星眸盈光,熠熠生辉。
她回过神来,悄然避开不应。而后想了想,牵起了另一个话题:“你所知的‘晁澈’,可是远日清澈”
楮语微一颔首。
晁澈展颜道:“我现在的名字已不写作这个‘晁澈’了。”
楮语旋即想到金陵小境境门上所见的同音镜篆,问道:“可是‘口朝’之‘嘲’、‘土斥’之‘坼’”
嘲坼挑眉,略感意外:“这你也知我的姓名竟能流传到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