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八,花解语生辰,木槿有孕近六个月。
许思颜并不着急,下了朝,陪木槿在宫中说笑半日,才似突然来了兴趣,令人备下鸾驾,前往醉霞湖。
他恐木槿忧心,并未告知详细植。
木槿自幼便知后宫干政的种种不利,何况许思颜现有个干政的母后,再不肯逾矩去问他朝政之事堕。
可她素来聪慧,早已推断此事必与慕容氏三兄弟争权相关,许从悦被推在前方,许思颜暗中支持而已,应该没什么风险。
可不知为什么,这日她似格外忐忑,连胎儿都似不安,几次将她蹬得弯腰叫苦。
明姑姑等明知她不放心许思颜,忙安排人手前去醉霞湖打听着,“娘娘请放心,皇上素来仔细,我们已多派人手跟去,若有何动静,必会在第一时间传入宫中。”
木槿苦笑,“昨儿看了舆形图,才觉得这醉霞湖似乎太远了些。若等他那边传来消息,只怕筵席都快结束了!”
她想着便有些恼恨,“其实我该跟着去才对。太医不是说得多活动活动生产才快?便是我身子重了些,也未必便比那些千金小姐娇贵。”
明姑姑忙道:“娘娘这话可错了!娘娘本就比那些千金小姐娇贵千倍万倍,何况这腹中怀的可是龙胎!未来这大吴的天下……”
她到底不便直说木槿怀着的必定是未来的大吴天子,只无限欣慰地笑了笑,继续道:“那样的场合,鱼龙混杂……娘娘,咱们还是别去凑那热闹了吧!”
木槿便揉着眼睛叹气,“罢了……只是多留神打听着些。顺便留神注意太后那边的动静,我这眼皮总在跳个不住,莫非那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趁着皇上不在继续使坏?”
明姑姑唬了一跳,连忙道:“小祖宗,你这是身子重,睡得不好,才胡思乱想罢了!这皇宫内外早已安排妥贴,谁敢跑咱们瑶光殿使坏?”
话虽如此,却已出去吩咐,让各处人等多加小心,又命青桦知会崔稷,多派暗卫留意德寿宫等处的动静。
可德寿宫很安静。
这几个月德寿宫一直很安静,尤其是上回从天清寺取回福寿图后,德寿宫更安静了。
听闻慕容太后一早又对着那福寿图颂经,害得木槿好奇起来,几乎想找个人去把那图悄悄描画下来。
“兴许那福寿图是什么害人的符箓,多半是害我的,也许还想着害皇上,否则太后怎会看得那么入神?不如咱们也研究研究,好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
明姑姑无语良久,到底令人寻出了几幅福寿图出来,说道:“听说大致也是这模样,皇后要不要研究下这都是什么符箓?”
木槿瞧时,多是寿星手捧寿桃,身畔蝙蝠飞舞。有的画上倒也有很多字,可惜除了福,便是寿,拼成围在寿星周围的花纹,倒也十分别致,却再看不出半点符箓的模样。
木槿悻然,丢开图去把玩自己的钢针。
身子虽不如从前轻便,但她近来时常弹琴,那手指已愈加灵活。
她的女红虽一般,运针的指法倒是曼妙。
许从悦送来的葵瓜子太多了,此时正好派上用场,扬手一把七八颗出去,随之飞射去七八颗钢针,齐刷刷破开瓜子,钉在窗棂边的靶子上。
并未对着正中圆心,却围着圆心圈作了接近椭圆的形状。
木槿叹气,表示并不满意。
那边秋水等忙将钢针拔下,由着木槿继续努力,好把那圈葵瓜子围得更圆更端正些。
如姻便悄向明姑姑憨笑道:“姑姑,娘娘这是想用钢针画一张圆圆的脸儿呢!”
说话间木槿又已试了几次,刚好排出了一个圆形,闻言抬头看向她们时,正见一张圆圆的脸儿,果然和她排出的圆形十分相似。明姑姑等不由大笑起来。
木槿故意咬牙切齿,指间拈着根钢针比划着,说道:“死丫头,敢拿我取笑,看我缝上你的嘴!”
秋水等原是自幼相随的侍儿,再不惧她,兀自格格笑着,倒让她一直压抑着的心胸疏散许多。
明姑姑见状,便道:“用完午膳后原该多活动活动,免得吃下去的东西积在胃里。不过玩了这许久也该差不多了
,不如去睡上一个时辰,待醒来皇上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木槿点头,正要起身回内室休息时,外边忽有人匆匆奔来,急禀道:“娘娘,安福宫一名执事宫女称有急事求见!”
木槿怔了怔,复又坐下身来,道:“传。”
便是宫女领来一个长眉细眼的女子,却是脸色惨白,神情惊惶。
她似连手脚都已惊吓得软了,“扑通”跪倒在地,磕头道:“奴婢听蔓叩见皇后娘娘!”
木槿隐约记得此人。
当日吉太妃假山“捉奸”激怒新帝新后,身边亲信随侍被裁换掉一大半。木槿去安福宫时,新换过去的几个大宫女曾上前行礼,似乎就有这位听蔓。
明姑姑便代为发问:“这么急匆匆的,有什么事?”
“娘娘,请看这个!”
听蔓也不敢耽搁,颤着手将一只绢袋呈上。
秋水忙接过,将绢袋解开检查了,方才呈到木槿手上。
而木槿看到绢袋里露出的一角,眸光已是一凝,原来对着明姑姑等的娇憨慵懒一扫而空。
一把抓过那绢袋,她迅速抽出其中书册,一眼看到了书名。
《帝策》!
竟是一年多前随着白大枚一起失踪的《帝策》!
木槿缓缓将《帝策》握紧,黑眸清冷如冰泉,紧紧注目于听蔓,沉声问道:“哪里来的?”
听蔓哆嗦个不住,牙关叩得格格作响,“回……回娘娘,是……是奴婢今日无意在吉太妃卧房发现的。”
“无意发现?”
木槿略倾了身,低低一笑,已有凌锐如刀的气势伴着迫人杀机迎逼向听蔓。
“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会认得此物?又是怎样无意发现的?连这个都能无意发现,你的能耐可真不小!调我瑶光殿当差如何?”
听蔓连连叩首,“回皇后,奴婢其……其实并无能耐。只是奴婢的兄长在禁卫军里当差,奴婢上年回家探望母亲,恰遇兄长与同僚在家饮酒,无意听得他们提起正奉旨追寻《帝策》的下落。奴婢不懂《帝策》是何物,但听他们口吻,似与江山社稷有关,极要紧的东西,皇上才会追得很急。不想昨日忽看到吉太妃独在房中鬼鬼祟祟翻着什么书,便留了神,趁着今日吉太妃去乐寿堂拜佛听经时到太妃箱子里找出来,才发现竟是这个……”
“今日……怎么太后太妃都这般虔诚起来?”木槿挑眉,然后继续盯向听蔓,“你怎知吉太妃翻的会是《帝策》,而不是佛经或诗书?这也能起疑留神,甚至冒险去翻太妃的箱子,不怕她发现了把你一顿板子活活打死?”
听蔓不料皇后竟这等多疑,额上早已汗水涔涔,涨红着脸道:“当时奴婢无意走在屋外,只听得太妃娘娘抱着这书在那里喃喃自语,说什么从悦,从悦,在娘这里,你放心……从悦,上天护佑从悦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奴婢听这话似有些不对,当日又得过明姑姑吩咐,要多留心太妃一举一动,的确也存了立功之念,方才藏身暗处,看好太妃藏书的箱子,却是到了今日才有机会盗出……”
小人物的心机和狡诈和盘托出,竟是无懈可击。
木槿手足发凉,面色却依然平静无波,从容说道:“若你所言属实,本宫会赐你一世富贵;若你恶意攀污挑拨,你这一世,便到头了!”
听蔓不知是惊是喜,伏地哭道:“是,是……奴婢不敢撒谎!”
木槿示意宫人将她带出去,“想来你一时也无处可去,先在瑶光殿住上几日,等皇上回来再行封赏吧!”
待听蔓抱着肩跟宫人匆匆离去,木槿才又翻动手中的《帝策》。
如假包换的《帝策》。
当日她和许思颜思忖了许久,认定了绝不可能在慕容继棠手上的《帝策》,竟然出现在了吉太妃宫里……
而且,在许思颜打算联手许从悦削弱慕容家的时刻。
明姑姑脸色凝重,低低问道:“娘娘,要不要去一次安福宫?”
木槿抬头,将《帝策》收起,却握住了桌上的一排百余根钢针,缓缓道:“要!”
明姑姑忙扶她起身时,木槿又吩咐道:“顾湃,你这就出宫,快马奔去
醉霞湖告诉皇上,雍王恐有异心,请他更改计划,尽快脱身回宫;青桦,秘密在宫外备好三辆马车,需轻捷灵便,不引人眼目;传本宫懿旨,令崔稷点一百禁卫军在承运门外候命!”
青桦等人原在殿外值守,眼见情形不对,早已在门口候着。如今听她居然唤自己“顾湃”、“青桦”,而不是懒洋洋拖着长声的“排骨”、“青蛙”,心中剧震,忙应道:“臣等领命!”
二人再顾不得其他,带上几名亲卫急急奔了出去。
木槿低叹道:“但愿……还来得及!来人,替我更换出门的衣裳!”
明姑姑面色骤变,“娘娘,你、你正怀着龙胎呢!”
木槿冷然道:“若龙胎的父亲出事,你以为这龙胎还保得住吗?”
明姑姑哑然。
匆匆更换了窄袖袄裙,木槿藏了软剑、软鞭和百宝囊,然后罩上一件宽大的石榴红绣金凤祥云大衫,将利落的装束挡住,依然一派当今皇后的尊贵沉稳气度,到铜镜前照了再无破绽,才定了定神,带着一众随侍径自去找吉太妃。
听蔓竟未撒谎,吉太妃果然没在安福宫,却在乐寿堂颂经。听闻太妃胃口不好,连午膳都不曾好好用。
闻得皇后过来,吉太妃领了比丘尼匆匆起身相迎时,木槿早已留心打量她神情。
瞧在许从悦、花解语面上,又因吉太妃这一世的确坎坷,木槿虽令人监视,却早有吩咐,饮食用度一概不许人简薄半分。但吉太妃调养这许久,反似更加清瘦,连颧骨都凸了出来,独一双眼睛形状美好如花瓣,尚有几分年轻时的神采。
见木槿过来,她虽浮笑于面,神色却更见仓皇憔悴。
“皇后……也来颂经祈福么?”
她陪着笑脸,“看皇后气色甚好,想来神佛护佑,龙胎安康,日后诞下皇子,必和皇上一般英姿神秀,文武双全。”
木槿一笑,却向她身后的比丘尼道:“都出去吧,我有事儿和太妃商议呢!”
她的声音不高,笑意温煦,却气势夺人。即便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站着,亦有种风清骨峻凛不可侵的朗朗风致迢递而出,令人心生敬畏。
比丘尼低着头连忙告退时,吉太妃面上的笑容便愈发僵硬。
木槿从从容容向前踏出一步,笑得安闲悠然,目光却尖锐得似能一眼看到人的心底。
半讥半嘲地,她悠悠道:“太妃,方才醉霞湖传回急信,雍王毒计被皇上破,已被人一剑穿心,暴毙当场!”
吉太妃立时面白如纸,连唇色也褪作灰白,整个人似纸片般随风飘摇,堪堪欲堕。她失声道:“不!不会的!从悦他不会出事!”
木槿心头已又是一沉。
吉太妃没有辨驳雍王不可能和许思颜手足相残,却只说从悦不会出事……
她吸了口气,笑意愈发潋滟,“他身边的人供出太妃是同谋,太妃可以异议?”
吉太妃身子一晃坐倒在蒲团上,失神的眼睛看着木槿,摇了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从悦不可能出事,你、你骗我!”
木槿指向身后慈眉凝视众生的佛像,笑道:“你以为你在乐寿堂求上半日,佛祖就会满足你鼓动他们手足相残的恶毒心思?”
吉太妃脱口道:“我没有鼓动!从悦……从悦他一意孤行……”
木槿盯住她,清荧荧的眸里隐灼幽幽烈焰,“一意孤行,明着与皇上联手,背后与慕容氏勾结,利用皇上对他的兄弟之情反戈一击,为的就是……”
她霍地指向皇宫正殿的方向,“为的就是太极殿上的那张龙椅?好一个许从悦!好一个雍王殿下!”
吉太妃又是绝望,又是伤心,又是惊怖,早已心神大乱,竟被她逼问得泪珠子簌簌而落,哭叫道:“不是!不是!从悦只是想和我在一处,并无心谋夺帝位,更无法心谋害皇上!”
木槿已给气得笑起来,“太妃可真会说笑!无心谋夺帝位谋害皇上,敢情是打算抢个帝位玩玩而已?那他辛苦夺了《帝策》,也只是为了送给太妃玩玩?果然是孝子贤孙!”
吉太妃仰起头,惊愕哭叫道:“帝……帝策?没有!没有!从悦没未夺过《帝策》!”
木槿眉峰不由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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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姑姑冷笑道:“太妃还做梦呢!听蔓已将太妃收藏的《帝策》呈交给皇后,你往哪里抵赖?”
“可……可真没有……”
吉太妃空洞着美丽的眼睛看向木槿,讷讷地说着,似欲辩解更多,却又颓丧伏于地间失声痛哭,如一枝风摧雨揉后失了芬芳的憔悴玉兰。
木槿微有疑惑,但既诱逼她说出实情,再也无心纠缠其他事宜,居高临下地睨向她,“雍王虽无情,皇上却念旧,如今虽不打算将他尸首带回京城,却有意请太妃过去看他最后一眼。太妃打不打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