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刃寒,惊破烟花云雨梦(1 / 2)

君临天下 寂月皎皎 5189 字 2022-09-27

许思颜黑了脸,盯了眼她日渐隆起的小腹,思量着能不能找个碰不着她肚子的体位,好好打她几个屁股,看她还敢不敢这般张狂,居然敢爬他头上取笑了……

楼小眠似松了口气,果断转移了话题:“听闻雍王前年在城北的醉霞湖置了间大宅子,背山临水,颇有古风。可惜这一两年接二连三有事儿,倒也不曾有机会去欣赏欣赏。不过二月里他家那位长袖善舞的花大姑娘寿诞,雍王特地发帖请了许多精擅音律的能人异士过去,到时高手云集,必定会很热闹。植”

木槿顿时眉目蕴光,“那样的聚会,大约很长见识。”

许思颜已道:“你别打出宫的主意。若实在喜欢,朕可传那些音律高手入宫,单独为你奏乐歌舞,如何?”

楼小眠忙道:“臣也觉得到时龙蛇混杂,再高超的歌乐也无法静心欣赏,所以并不打算去。”

木槿便觉得楼小眠这日是特地过来给她添堵的堕。

她瞥向独幽琴,考虑着要不要找个借口真的坑过来玩几日,也给他添添堵。

楼小眠何等机警,再不敢比什么琴,连忙起身告退。

许思颜大笑,吩咐了明姑姑等好生看顾皇后,便起身与楼小眠一同离去,“朕正要去涵元殿处置政务,正好同行。”

待出了瑶光殿,许思颜向后看了一眼,身畔随侍立时乖觉止步。

便只余了二人并肩而行。

许思颜轻笑,“木槿长的真的像你那个死去的小今妹妹?”

楼小眠身躯一顿,面色已微微泛白。

许思颜已转了个弯,走向旁边长长的回廊。

日色渐斜,长廊迤逦,碧瓦雕梁光彩射目,皇家贵气咄咄逼人。

楼小眠的面庞愈发白得近乎透明。

留心查看前后再无一人,楼小眠忽急走两步,奔到许思颜跟前跪下。

“求皇上恕臣欺君之罪!”

许思颜并不叫他起身,只淡淡道:“冒用楼家少子之名那么多年,你欺瞒的,何止君王一人!若非察觉宫外正有人盘察你的身世,只怕还会继续欺瞒下去吧?”

楼小眠微一阖目,将独幽置于一旁,深深叩首,“臣有罪!臣自七岁九死一生自尸骨间爬出,便一刻不敢忘却自己是谁,却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让旁人知晓自己是谁。义父待臣恩重如山,臣却瞒他至死,臣……罪在不赦!”

许思颜负手而笑,“罪在不赦?你明知我与木槿夫妻情深,故意通过她的口让朕知晓你并非真正的楼家少子,无非是揣度朕离你不得,盼朕念着素日之情将此事囫囵掩过吧?”

楼小眠面色愈白,唇边都已浅淡失色,额上更有大颗汗珠滚落。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皇上英明!罪臣……的确如此打算。皇上素来宽厚,待罪臣尤其宽仁,故而罪臣心怀侥幸,盼皇上恕过罪臣。”

许思颜道:“你若真心觉得不该欺瞒朕,该早与朕坦白才是,而不该等朕查到你身上才通过皇后之口辗转说出。”

楼小眠勉强笑了笑,“楼家少子之名更方便罪臣行事,若无人揭穿,罪臣原不愿说。承蒙皇后青眼,向来待罪臣不薄,罪臣也的确思量着,从皇后口中说出,若皇上龙颜震怒,皇后或可代为周.旋,让皇上稍息雷霆之怒,罪臣逃过严惩的机会便大了许多。”

许思颜眉目一挑,“那你猜,今日朕可打算严惩于你?”

楼小眠垂首,“罪臣不敢妄揣圣意。”

许思颜轻笑,“当真不敢妄揣,今日焉能得此高位?”

楼小眠狼狈,额上汗水滴落亦不敢拭,只苦笑道:“皇上没在大殿之上公然责问,却在闲叙后引罪臣至此处,应有宽容之意。只是罪臣若有半点欺瞒或应对不当之处,只怕明年今日便是罪臣死忌!”

许思颜叹道:“你倒是知趣!却不知你身边那个郑仓又是什么来历,如何与你相识,又为何助你?还有,真正的楼家少子,如今又在何处?”

“回皇上,郑仓原是我父母旧日至交,逃出重围前,有部属曾代我飞鸽传书求救,故而他能及时赶来,恰在最后关头救了罪臣一命。”

楼小眠顿了顿,嗓音又低了几分,“那时,罪臣因冬日藏匿水中躲避仇人,已经冻坏了筋骨,后来强撑着在雪地里爬行,更将身子彻底毁坏。调理一年有余方才勉强恢复,

只是找了多少大夫都说,如我这般的,只怕天不假寿。”

许思颜微微动容。

楼小眠又道:“我活得艰难,待人便也狠毒。真正的楼家少子贫病交加,性情庸懦,我并不觉得他活下去有太大意义,故杀而代之。”

“你……够狠!”

“皇上宽容重情,难免有小人欺之以方;连皇后亦是口硬心软,正需要罪臣这样的狠毒之人代君立威!”

许思颜心头猛地一跳,日夜悬记着的纷杂诸事顷刻撞入脑中。

慕容氏的跋扈专权,太后的口蜜腹剑,甚至沈南霜亦被他顾念旧情放了一条生路,可怜木槿明明恨之入骨,看在他的份上竟也由得她呆在德寿宫内安闲度日……

他素有大志,再不容大权旁落,早已诸多安排。

可真到动手之际,面对母后的眼泪和舅父母们的哀求,他真下得去手吗?

沉沉叹了口气,他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或许,你说的有理。回去把你真实履历和离开南疆的前后经过详细写来给朕。”

他看向楼小眠罕见的失态模样,终于笑了笑,“嗯,密奏即可。楼家少子的确更便于行事。”

堂堂天朝自然容不得异域之人担当重任。楼小眠必须家世清白,最好能有前朝丞相那样的深厚背景,才可能得到百官拥护,继续担任左相之职。

他转身欲走,低头瞧见放在地上的独幽琴,弯腰便抱起,轻笑道:“你既利用了木槿一回,拿这琴送她赔罪也不为过吧?”

说毕,许思颜携琴便走。

楼小眠刚松了口气的面容立时失色,膝行向前两步欲要阻止,却又不敢,那等待说不说心痛欲死的神情便甚是精采。

许思颜走了七八步,才转过身来,竟是一脸的戏谑,“说什么心狠意狠有决断,却连一张琴都舍不下!”

他将琴置于一旁玉阶,大笑着离去,口中兀自说道:“皇后敬重你尤甚于敬重我,大约也不会忍心夺你所爱。罢了,罢了,便宜你了!但愿你……”

他转瞬走得不见踪影,后面的话再听不清晰。

楼小眠站起身,走过去慢慢捧起琴,隔着琴套抚摸那冰凉的琴身。

他的神色再不见狼狈或惶恐,却慢慢转作冬夜寒风般的萧瑟和凄凉。

“小今……送你,怎能送你?独幽独幽,一世幽独……得此琴者无一善终,我岂能害你?”

他这般微不可闻地低吟,却将那不祥的独幽紧揽于怀。

那一瞬间,他素衣随风,憔悴如雪。

------------一世幽独,终为独幽所误---------------

许思颜行至涵元殿,双眸已幽如深涧,杳不可测。

成诠、李随等早已在候着了。

“这是谢大人派人送来的。”

李随躬身奉上密匣,王达割开封条,小心开启了,却是一份密折与一封信函。

许思颜接过,一一打开细细翻阅,挺秀的眉已然蹙紧。

李随小心问道:“皇上还打算将楼小眠留在身边?”

“留着吧!”许思颜懒懒道,“到底是……一把好刀。”

李随便松了口气,“皇上英明!”

“英明……”许思颜淡淡而笑,却似不胜疲倦,“有时候,也许还是蠢笨些更好。至少还有挚友,还有知己。”

他抬头看向李随,“公公在宫里那么多年,历了三代帝王,经了多少大事……能否告诉朕,是不是所有的帝王,注定会是孤家寡人,无亲无故?”

李随忙笑道:“皇上多虑了!皇上有皇后陪伴,日后更会有许多皇儿承欢膝下,怎会是孤家寡人?”

许思颜不由一笑,眸光终于有了一缕暖意。

他转头看向成诠,“近来从悦果然在预备花解语寿辰之事?”

成诠点头,却道:“那位解语姑娘……听闻不但招吉太妃喜爱,也是慕容家那几位公子的坐上宾。”

许思颜喟叹,“当日朕可真小看她了,果然

长袖善舞……这样的***,不该给从悦。他那性情,只怕会觉得窝在府里炒制瓜子更有趣味。”

成诠道:“微臣已安排部属暗中留心此事,同时会关注临邛王和广平侯的动作。”

许思颜沉吟道:“还需留心花解语。这女子……恐怕不简单。”

如此厉害的女子,当初在江北竟会因曾屈身侍仇、自甘堕落而起轻生之念?

并且无巧不巧地在许思颜跟前投湖自尽。

也便是在那晚,当时尚是太子的许思颜无声无息中了毒,差点葬身于江北那场兵乱之中。

先帝葬礼期间,木槿遭暗算,也正是她和楼小眠恰巧救了她,并由此再度被许从悦另眼相待,连木槿都始终心存感激,遇之甚厚……

一切似乎太巧合了些。

王达觑着他脸色,禀道:“皇上,蜀使已在驿馆待了大半个月,今日又过来请求晋见。”

许思颜怔了怔,慢慢皱紧了眉,“拖了这许久……哎,到底瞒不过木槿了!”

第二日,朝中邸报传出,蜀国国主萧寻薨逝,太子萧以靖继位,册正妃郑氏为国后。

明姑姑、青桦等计议良久,终于将一封信函呈到木槿跟前。

待许思颜回到瑶光殿时,木槿正捏着信函垂头坐于桌边,眼圈通红通红。

明姑姑抹着泪,低低禀道:“皇上,已经给皇后了!”

本该在年前便送到木槿跟前的家书,拖到元霄后方才交到了木槿手上。

却是萧以靖的亲笔书信。

新近继位的蜀国国主萧以靖的亲笔书信。

许思颜早已料着那封家书是什么内容,暗中知会了明姑姑等人,又刻意拖了些日子,待过了新年,眼见她胎相稳固,精神不错,再也隐瞒不下去,这才由得他们呈上。

他丢下政务早早返回瑶光殿,也便是怕木槿伤心过度,哭坏了身子。

但木槿见他回来,只是执住他的手,哽咽着许久不曾说话。

许思颜想着那个萧萧落落清贵温和的男子,亦觉惨然,只柔声劝慰道:“别太伤心了,保重身子要紧。岳父在天有灵,想来也只会盼着你一世安乐开怀。”

木槿仰起脸,眼底有泪,唇角却勉强弯了一弯,“我父亲没有死。”

许思颜一怔,“他……”

“他带着娘亲的骨灰走了。”

“走?走哪里去?”

木槿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父亲说,要带母亲看尽她想看的山水,赏遍她想看的风光……”

泪眼迷蒙里,她似乎又看到了她的父亲。

抛开无限江山,满堂富贵,萧寻一身寻常布衣,背着爱妻骨灰,每到一个美丽的地方,便静静地坐了,向她讲述那里的故事。

他必定还是惯常的潇湘笑容,温柔眉眼,对着那冰冷的骨灰坛,一声声低唤着小白狐,仿佛她依然是东山初见一头撞入他生命的白衣精灵,容色如画,一笑倾城。

有一种爱意,愈陈愈香;有一种感情,历久弥新。

便是离得再久,分得再远,哪怕隔着两个世界的距离,也不能阻止他在心中一遍遍临摹她的模样,直到刻入骨髓,镌入魂魄……

即便走到奈何桥边喝完一碗孟婆汤,依然能隔着黄泉水认出彼岸花下的小白狐。

就如,另一个素衣如雪的身影,即便远隔天涯,亦能千里一瞬,将那痴爱一生的女子收入心底,细细收藏,至死不逾。

许思颜无声叹息,低低道:“我这位岳父……一世求仁得仁,也算是幸福的了!”

毕竟有过那么长久两相厮守相依相随的日子。

远胜另一人身处繁华却孤寂一生。

三个人的爱恋,注定会有一个人的落寞,谁也无法评判是非对错。

他揽着木槿,忍不住伸出手来,抚摸她隆起的小腹,忽轻笑道:“还好。”

木槿始则不解,揉着泪眼瞧向他,然后破涕为笑,张臂将他抱住,拥住他坚实的腰,靠住他宽阔的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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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上一代的憾事,终究没在他们身上重演。

纵然有过动摇,有过迟疑,但如今他们之间再无他人,——除了很快会出世的他们的孩子。

他只会让他们之间多了一重血脉相连的纽带,从此愈加亲昵无间,愈加密不可分。

醉卧红尘,闲听风雨,做一对神仙眷侣,成一双白头鸳鸯,便不负这身处绝顶清寒无限不得不操劳营碌的一世机心。

------------三个人的爱恋,必有一人,求而不得----------

德寿宫,寝殿。

门窗紧闭,只余慕容太后一人在内,形单影只。

她执了玉壶在手,踉跄扑到铜镜前,看镜里憔悴的容颜,斑白的头发,怆然地大笑出声。

华丽却阴冷的寝宫里便有浓烈的酒气回旋。

她笑道:“死了,死了,那贱人死了,你们一个两个的,就都活不成了?上穷碧落下黄泉,要成就你们绝世无双的所谓爱情,我便注定是你们的陪衬,一生一世的陪衬,一生一世的笑话?”

仰脖,冷酒入腹,似化成了火焰,烈烈焚着五脏六腑,疼得她躬起腰,几乎喘不过气来。

镜子里映着她因扭曲而失去端庄的面庞,以及身后凄清的屋宇。

从她坐上这人人敬仰的母仪天下的位置,这样的凄清便如影随形。

哪怕她至尊无双的夫婿白天笑颜以对,温和有礼,也抹不去她一天天、一年年的琐窗烛暗,孤帏夜永。

不论在往日的昭和宫,还是在今日的德寿宫,永远这般冰寒如铁,冷寂如死。

总以为她会等到某一天,某一天武英殿里的那位素衣人影受不了他那同样冰寒冷寂的殿宇,能够走近她,抱住她,与她相偎取暖……

可终究连那样的念想也不得不抛弃了。

往日属于她的那座殿宇换了主人,却开始热闹了。

不论是寒冬腊月,还是春寒料峭,始终温暖如春。

那对小夫妻的其乐融融,将很快变成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

可惜这一切已与她无关,那寝殿已更名为瑶光殿。

她的侄女被打入冷宫;如果可能,下面慕容家更多的人会失去他们已经拥有的一切。

慕容雪的目光全得阴冷,冷得便如屋外森森刮过的刺骨寒风。

她桀桀地笑,“你们以为,以为真能那么轻易便拥有那一切吗?做梦!做……梦!醉霞湖,呵,且看鹿死谁手!”

冰冷的窗外,沈南霜隔着窗纱上扎破的小洞,惶恐地盯着与平常判若两人的太后,慢慢地退着,退着。

仗着绝佳的轻松,她悄然离去,再未惊动一人。

卡在宫门即将落锁的时辰,她持了德寿宫的令牌出宫而去。

宫中禁卫待要相阻时,她道:“太后令我去办一桩要紧的事,今晚便需办妥,只得连夜出宫了!”

她本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后来虽因皇后的缘故被冷落,到底还是纪家小姐,何况如今又得太后宠信,方才给她令牌好让她自由行走宫禁,禁卫如何拦得?

一时看她离去,禁卫即刻奔入值房,告诉护军校尉崔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