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静，只余灯火偶尔，噼啪一声炸响。</p>
谢行湛起身，去点石壁上的灯台，影影绰绰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p>
“多谢你，将青龙部十万将士送了回来，他们的亲人，等了很久了。”</p>
陆温怔了怔，轻声道：“这儿很大，是，所有的人吗？”</p>
他道：“北弥的小皇帝，是个很好的人。”</p>
他顿了顿，继续道：“和溪舟一样，很好的人。”</p>
有人说，他擅于钻营，工于心计，无利不起早，无权不相交。</p>
也有人说，他自翰林院编修，一个微末不入流的小官儿，升任至都察院左都御史，背后必是有人作保。</p>
只有他知道，在他险些叫那明晃晃的权利，刺了眼时。</p>
是他撑着他，是他扶着他，是他……从贪欲之海中，拉起他。</p>
互为知己，如何？</p>
君子如玉，又如何？</p>
他困囿于亲情礼法，无法对自己的母亲下手，更无法反抗自己的父亲。</p>
正因他的软弱，风光霁月的温仁之君，只能慢慢腐朽，他不想再做痴妄之人，只能飞鸟投林，凋零枯蔽。</p>
他能做的，只有递去一杯酒，再唤他共饮一杯。</p>
他垂眸，继续道：“北臣将定南侯偷敛尸骨之事，谏告于朝，陛下一句“忠义之臣，安可用也”，免了他的罪责，放任他的行径。”</p>
“一年时间，已敛十之有八了。”</p>
陆温心下微动，道：“可阿兄为什么不将尸骸送入祁州，送入西屏郡？”</p>
他顿了顿，淡淡道：“其一，天下大势所趋，必定一统，只要受之香火，无论南北。”</p>
“其二，裕丰帝不会希望五万魂灵归家，否则，难以避免的，会再次提醒他，这五万魂灵，只是因他的帝王术，用过了头。”</p>
“他是一切灾厄的起源，即便他再如何麻木，再如何残暴，也会因五万冤死的将军，坠入梦魇，灼如烈火。”</p>
陆温微微叹息：“的确。”</p>
“所以。”他抬起头，直视陆温，“现在，你愿不愿，真正的入我夜宴司？”</p>
陆温蹙眉：“什么意思？”</p>
他道：“一旦你加入夜宴司，便不能再以南凉国民的身份自处，你不是北弥人，也不是南凉人，你必须要摈弃帮助任何政权，争夺权利的想法。”</p>
陆温挑眉：“哦？不做北弥人，也不做南凉人，难道你要另辟蹊径，覆乌氏旧朝，起乌氏新朝么？”</p>
“不。”谢行湛淡淡道，“加入夜宴司之后，我们唯一的目的，是破旧迎新，创造一个人人平等的新世界。”</p>
陆温大为惊愕：“人人平等？”</p>
他垂眸：“你是贵女，是天骄，是众人捧在手心里的珍宝，自然理解不了人人平等的意思。”</p>
陆温并未如从前一般反唇相讥，而是问道：</p>
“人人平等的新世界，是怎么样的？”</p>
他答：“律法平等，性别平等，权利平等，道德平等，灵魂平等。”</p>
“那个世界，没有奴隶，也没有饥寒交迫的百姓，没有一夫多妻，更没有所谓一言定人生死的皇权。”</p>
“所以，再无人服侍你穿衣，梳洗，用饭，你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贵女，或许会入朝为官，又或许会成为一个普通的农女、商女。”</p>
他在心中默念：“而这些，只有我可以做到，我是你的丈夫，尽管你并不承认。”</p>
陆温道：“我本就一无所有，满身污名，有与无，对我来说都是虚无。”</p>
“可你是燕王，你是站在权利顶端，并且拥有制定权利的贵族，为什么会提出人人平等？”</p>
“当你建立的这个新世界成立后，你的所有的光彩，所有优越，都会被抹灭，你确定，你要破坏自己的光环么？”</p>
谢行湛缓缓道：“我说过，我是农人的孩子，我并不光鲜，也不优越，只是个没人要的野种，生活在阴暗里。”</p>
陆温蹙了蹙眉：“那么，我换句话来说，入夜宴司的人，第一件事，便是忘记自己的国籍，忘记自己身份，忘记作为国民的义务。”</p>
“也就是说，夜宴司的所有人，被你一通治国平天下的虚假思想灌输后，服从的并非是南凉的统治，只有你，是么？”</p>
谢行湛叹息：“为何你会觉得虚假，为何会觉得，我在将错误的认知灌输于你？”</p>
“你只需要告诉我。”陆温淡淡道，“入夜宴司者，身为南凉人，却一直是替你这个北弥人做事，对么？”</p>
谢行湛道：“无论是南凉之臣，还是北弥之臣，入了夜宴司，只有一件事。”</p>
“南北归复，天下一统，摈弃皇权，改为民主，南凉皇帝德不配位，百姓苦之久矣，为何不能替我行事？”</p>
陆温冷笑：“你北弥签订了十年不战之盟约，却随意发动战争，以致民不聊生，还敢如此振振有词？”</p>
谢行湛冷冷拂袖：“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放弃权利，所以发动战争，是为了以战止战，流血，是无可避免的事情。”</p>
陆温指着如山似海的白幡灵位：“包括五万无辜儿郎的性命么？”</p>
谢行湛再次叹息：“你看，陆云栖，你被君权父子的儒家之道，驯化得太成功了。”</p>
不过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同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入她的心脏，叫她陡然一愣。</p>
他继续道：“你从小便读忠君之诗，仁义之词，这很好，是他们驯化你的第一步。”</p>
“你见过高山巍峨，知晓大海涓流，也很好，是驯化你的第二步，因为你此刻对于权利金钱所能享受的特权以及优越，已经到达了顶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