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却已经放开了手，望着她问：“你还在王蕴那边？”</p>
黄梓瑕点点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企图让沸热的双颊快点冷却下来。</p>
李舒白垂眼默然，睫毛下一线忧虑与无奈闪过。但不过片刻，他便转开了脸，淡淡说道：“也好，你如今若在夔王府中，说不定还会被波及。”</p>
黄梓瑕摇头看着他，说道：“我不怕被波及，也会处处小心的。”</p>
李舒白点点头，又摇摇头。但终究他开了口，只是说：“你回去吧，安心等我。”</p>
黄梓瑕走出他居住的屋舍，沿着走廊一路回去。</p>
脚步声在下空的水面轻轻回响，水上落了片片花瓣，轻微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又很快消失无痕。她看着水面，一路行到走廊拐角，却看见一树盛开的梅花之下，站在那里的王蕴。</p>
他一身青碧色的衣上，落满了白梅花，如远山覆雪，长空抹云。只是这样意态悠闲的颜色映衬中，他却神情恍惚落寞，怔怔地望着眼前低垂盛放的枝枝白梅，不知在想些什么。</p>
黄梓瑕心中瞬间闪过一丝紧张，心想，他不会是，刚刚过去看到了什么吧？</p>
但她很快又想到，门外的走廊可以放大所有声音，若他过去的话，他们肯定不可能觉察不到。</p>
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有点心虚，只能站在廊下，轻声叫他：“王公子。”</p>
王蕴回过神，缓缓回头看她，唇角也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这么快就回来了？”</p>
黄梓瑕点头，跟着他一起沿着梅林间的小径往外走去。</p>
落梅如雪，他们满身满头都是花瓣。王蕴抬头看着重重花枝，随口说道：“前几日还是冰封雪冻，这几日春气一暖，马上就万花齐发了。”</p>
“是啊，地气冷暖，万物俱知。”黄梓瑕若有所思道。她抬手轻抚花枝，开得正盛的花朵自她的指尖一朵朵滑过，枝条摇晃中片片花瓣凋落。</p>
王蕴回头看她，明灿日光自花枝之间射下，一片耀眼光华笼罩住了她。而他的目光随着坠落的花朵看向她抬起的手臂，一片轻薄的白梅花瓣正从她的袖口滑了进去。</p>
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依旧往前慢慢走去。</p>
而他的心却不受控制地跳起来。他望着她微抬的手，望着她的袖口，一瞬间只在心里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握住她的手臂，顺着她的皓腕而上，帮她取出那一片白梅花瓣？</p>
出了宗正寺，王蕴要回御林军，刚好顺便送黄梓瑕回去。</p>
就在黄梓瑕跟着王蕴上马车的时刻，后面忽然有人大步走过来，问：“黄姑娘，你怎么在这儿？”</p>
黄梓瑕回头，看见正从街边快步来的张行英。他走到她身边，目光警觉地盯在王蕴身上，压低声音问她：“姑娘怎么和他在一起？是来……探望王爷吗？”</p>
黄梓瑕十分诧异：“你怎么会在这里？”</p>
张行英赶紧说：“我今日休息，所以在城中转转，曲江池这边赏梅的人多，看能不能找一找滴翠的踪迹。”</p>
黄梓瑕轻声说：“我想，她如今还得隐藏行迹，大约不会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来，何况她应该也没有心情游赏吧。”</p>
张行英点了点头，却并不气馁，说：“是，那我先送姑娘回去吧。”</p>
黄梓瑕微一思忖，回头看王蕴，说：“王公子，今日真是多谢了。我还有点小事要去办，就不劳烦相送了。”</p>
王蕴随意道：“我也要去御林军那边处理一些事务，恕不相陪。”</p>
等到王蕴的马车离开，张行英急得拉起黄梓瑕的衣袖，将她拖到旁边无人的小巷中，急问：“他带你来这里干吗？黄姑娘，你难道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p>
黄梓瑕见他神情焦急恳切，心中微微一动，脸上却只不动声色，摇头道：“没什么问题吧？王公子是帮我去见王爷，一切都很顺利。”</p>
“顺利就好……我真担心你出事。”张行英默然，左右回顾看无人在侧，才轻声说：“景毓曾对我说过，之前在蜀地设伏的，很可能与王家有牵连。”</p>
黄梓瑕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对自己说起这事，她抬眼看着他，见他眼神恳切，满是担忧地看着自己，才缓缓问：“此事……你与王爷说过吗？”</p>
“是，我早已与王爷提过，但他未曾有什么表示。毕竟，景毓公公也只是猜测，并无确切证据，”张行英说着，又悄悄望了王蕴一眼，压低声音说，“如今王爷出事，王公子却肯帮你涉险，我……我也很想相信他，但又怕有什么问题……”</p>
黄梓瑕默然点头，张行英的猜测是有道理的，毕竟王蕴私下带她过去探望夔王，若是被人发觉，定然没有她的好果子吃。</p>
然而，她终究还是笑了笑，说：“王爷如今罪名那么大，多犯个私下探望这么一桩轻微罪名又有什么关系？而我身为王府旧人，私探主上，无论按律还是按旧案，被发现不过杖责二十而已，不至于出什么大事。”</p>
“总之……这次没事就好了，下次你得小心点。”张行英松了一口气，说道。</p>
黄梓瑕心中虽对他有所怀疑，但见他说得至诚，又想着张行英以往对自己的帮助与关切，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说：“张二哥，多谢你如此关心我。”</p>
张行英摇摇头，说：“没什么，我也不能帮到王爷和你什么，只能每日徒徒担忧。”</p>
黄梓瑕想起一件事，问：“对了，你在端瑞堂是否有认识的大夫？尤其是擅看骨伤科的。”</p>
张行英想了想，说：“有一位何大夫和我爹是好友，他一手接骨的功夫京城驰名。”</p>
“不知道他今日坐堂吗？我想去找他开点药。”</p>
“姑娘受伤了？”张行英立即问。</p>
黄梓瑕摇摇头：“我去抓一点伤湿痛的药，给别人用呢。”</p>
端瑞堂坐堂的大夫就有数十位，今日何大夫可巧就在，听她说是陈年老伤，阴湿发病，便开了个方子，让她拿去药堂配药。</p>
端瑞堂的药柜一字排开，十几位抓药的伙计手提秤杆，正在忙碌。</p>
毕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药房，光抓药的地方就是五间房子打通，七八十个药柜一字排开，又宽又大，高有丈余。矮的地方要蹲下去抓药，高的地方甚至需要拖个小梯凳垫着才抓得到。</p>
张行英靠着自己在这边脸熟，将自己的方子先递了上去。伙计看了看方子，皱眉说：“麻黄今日已经用完了，正着人去后面药堂拿，要不你们先去后面小房间里等等？一会儿就到。”</p>
张行英点头答应了，带着黄梓瑕绕过药柜，到后面一个小房间里去。这里胡乱堆着一些粗制的草药，弥漫着一股草药气味。</p>
张行英说：“这里是端瑞堂炮药的地方，不过是应急用的，所以平常也没什么人来，我们先坐一会儿吧。”</p>
黄梓瑕点点头，在角落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p>
张行英等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两人独处一室有点尴尬，又站起身，说：“我去看看麻黄送到了没有。”</p>
黄梓瑕“嗯”了一声，她将头靠在梁柱之上，觉得室内药气浓郁，侵袭了她的周身。外间传来机械的开关药柜抽屉的声音，还有隐隐的唱名声。那是伙计们抓药叫患者名字的声音。</p>
室内温暖，药香浓郁，周围的细微嘈杂声如同催眠曲。</p>
半个月来内心煎熬，不曾放松过的黄梓瑕，此时缓缓闭上了眼睛。她在眼前的黑暗之中，看见了纷纷坠落的白梅花，看见了一身白衣的李舒白。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轻声说，别动，我就想抱一抱你。</p>
如此有力的怀抱，如此温柔的耳语。</p>
只是片刻小憩，却比一场春秋大梦还要香甜。她在幻梦之中，头越来越低，差点撞到柱子上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p>
她睁开眼，看见自己面前的一具尸体。</p>
就是刚刚让她在后面稍等片刻的那个药房小伙计。他趴在地上，汩汩的血正从他的心口处流出。她坐的地方地势比较低矮，那血眼看着就向着她流了过来，像一条猩红色的蛇，缓慢地爬向她的脚。</p>
她一时之间尚不知是真是幻，直到血流快要碰到她的裙角时，她才觉得脑中一凉，立即提着裙角跳了起来，避开那流向她的血。</p>
就在她起身的一刹那，只听到“当”的一声，她低头一看，有一把放在自己裙上的匕首，随着自己起身便滑落到了地上，而匕首和自己的裙上，全都沾满了血迹。</p>
虚掩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有人叫着：“阿七，外面都忙死了，你待这么久干吗……”</p>
话音未落，他一眼便看见了趴在地上血流不止的伙计，还有站在尸体边尚有点昏沉的黄梓瑕。他手中拿来包药的纸散了一地，愣了一愣，立即大叫出来：“来人啊！阿七……阿七被人杀了！”</p>
他这一声喊叫之后，周围等候的患者们立即便循声围了上来。抓药的那些伙计们更是个个丢下手中的东西，挤开人群钻进来。</p>
黄梓瑕一个激灵，昏沉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一点。她正要蹲下去查看那个人的尸身，谁知那个最早进来的人一把抓住她，大叫起来：“你就是凶手！你杀了阿七！”</p>
周围的人立即围上来，有两人将她双手反剪，还有人翻出一条绳子就要捆她。</p>
黄梓瑕挣扎着，吼道：“放开！人不是我杀的！”</p>
那发现尸身的人指着她，大叫：“除了你还有谁？阿七死在这房间里，里面除了你，可还有什么人吗？”</p>
“就是啊，我们都在抓药，一刻都离不开柜台。除了你，还有谁进出过这个房间？”</p>
“没错，只有你一个人！”</p>
在一片喧闹之中，黄梓瑕张口欲辩，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只觉得冷汗沿着自己的脊背滑了下来。</p>
她在一瞬间呆愣在那里，就连被他们推搡到墙上，捆上了绳子，也依然没有反抗，只怔怔地瞪大眼睛，看着站在人群后，在混乱喧嚣之外袖手旁观的那个人——</p>
张行英。</p>
他身材高大，前面的人群拥挤走动时，她从缝隙间看见他偶尔露出的面容，平淡得连假装惊慌与关切的神情都懒得做。</p>
直到她被绑着揪出来，众人议论着要送她去官府时，张行英才分开人群，急匆匆地拦在她面前，说：“各位叔伯大哥，你们千万不要冤枉好人！黄姑娘是我的朋友，她和我一起过来抓药的，怎么可能会杀人？”</p>
药店中一个管事打扮的老人冷哼一声，问：“行英，你不是不在里面吗？你怎么知道不是她？在这个炮药房内，除了阿七的尸首之外，就只有她了，你说不是她，那还有谁？”</p>
“可……可是……”张行英张着嘴，一时也无法再说出话来。他转头看着黄梓瑕，结结巴巴道，“黄姑娘她、她不是这样的人……”</p>
黄梓瑕将自己的脸转了过去，不愿去看张行英的面容，只问那个管事的：“我刚刚在房间内等着麻黄，然后便睡着了。所以，在我睡着之后，有别人进出炮药房，并非难事！”</p>
“哼，说得简单！”老丈抬手一指房门，说，“这房间在药柜之后，若有陌生人过来，我们前面在药柜上抓药的人都会发觉，又怎么会放人进去？就连你，也是行英带来的，所以才让你进来坐一会儿！”</p>
“除了我，难道没有别人进出了吗？”黄梓瑕咬紧下唇，目光缓缓落在张行英的身上，慢慢地说道，“至少，张二哥一定能进来吧？”</p>
张行英张了张口，十分勉强地说：“可是……我，我也无法为你做证，因为我想男女授受不亲，和你始终独处一室并不妥，所以出去后一直都没有回来过。我当时就坐在药柜尽头那边的小凳子上，听阿实抓药……”</p>
人群中一个应该是阿实的点点头，说：“我看见张二哥了。”他是个长得十分矮小的学徒，说话还有些大舌头，把“二”都念成了“爱”。“张爱哥和我一直在聊天，中间我只去抓了一帖药。”</p>
黄梓瑕声音微颤，问张行英：“那么，他抓药的时候，你在哪里？”</p>
张行英赶紧说道：“我一直都坐在旁边……我还记得，阿实当时一边抓药一边还念着纸上的药方呢，因为几种药分开太远，他一边抓着一边口中还念了好几遍，我还记得有白蔹、细辛、白术、白莲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芷、檀香、丁香之类的……”</p>
阿实立即点头，说：“是啊是啊，就是这帖药，没错。”</p>
管事的立即挥手叫人带她去官府：“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赶紧带走！”</p>
出了人命案，一屋子闹哄哄的，有人哭喊着“阿七”，有人愤怒地咒骂黄梓瑕，更有人重重推搡着她。</p>
黄梓瑕被他们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张行英赶紧拦在她的面前，对着面前众人说道：“大家不要太过激动，一切等官府来了再说，我相信黄姑娘不是这样的人！”</p>
黄梓瑕被他护着靠在墙角，望着他宽厚的肩背，忽然之间觉得一阵虚弱。她强行抑制自己浮上来的眼泪，低低地说：“张二哥……”</p>
张行英一边抬手拦着众人，一边回头看她。</p>
他依然还是那个英武的张行英，拦在她面前这个姿势，依然还是保护她的姿势。可她知道，他已经不是她的张二哥了。</p>
她轻轻地说：“难怪，滴翠叫我……逃。”</p>
张行英愣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起来。他绷紧下巴，慢慢地将头转了回去。</p>
黄梓瑕将头靠在墙上，脸颊碰触到冰凉的墙面。她被紧紧绑住的双手热辣辣地疼，但她却完全没有感觉，只怔怔地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周围所有咒骂的声音和愤恨的目光，在她面前都只是尘埃，而她的心中，只是一遍一遍地，回想着和张行英认识以来的一切，历历在目，令她不由得心如刀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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