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叁 清泉流石(1 / 2)

她朝着他,微微笑了出来,就像对着过往的自己绽开笑容一样,她想说,十六岁黄梓瑕的梦想,别来无恙?</p>

解毒药又吃了一次,李舒白的身体也在恢复之中,勉强能站起来了,但身体的高烧未退。在这样的荒郊野外,黄梓瑕也只能打湿了布巾,给他敷一敷额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p>

她把那个俘虏绑紧了一点,去附近寻找点吃的和草药。出了密林,她站在阳光下,眺望附近的山林。</p>

群山苍苍,万树茫茫。长空飞鸟横渡,云朵像浪涛一样流涌起伏。</p>

她望着山势,又观察了一下附近的山头,激动起来,立即回身,重回到李舒白的身边,低声说:“我们走吧。”</p>

李舒白睁开眼看她,微有诧异。</p>

“这附近,已经接近成都府,是我曾来过的地方。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比这里露宿好。”她说着,拍了拍涤恶的头。</p>

涤恶瞪了她一眼,却还是跪下了。</p>

她扶着李舒白上马,看着他勉强支撑的模样,有点担心,想了想,自己也坐了上去,双手绕过他的腰,抓住缰绳。</p>

感觉到她双手绕在自己腰间的轻柔力道,李舒白的身子微微一僵,但随即便坐直了身子,转而看向后面那个俘虏。</p>

那俘虏箕坐于地,被黄梓瑕紧紧绑在树上,却有一种悠闲自得的神态。只是在看见黄梓瑕坐在李舒白身后,护住他的身躯时,那双一直望着她的眼睛,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p>

黄梓瑕顺着李舒白的目光,回头看了那个俘虏一眼,便握着手中匕首,示意李舒白。</p>

李舒白缓缓摇了摇头,说:“让他走吧。”</p>

黄梓瑕愕然看了他一眼,没料到素以冷漠闻名的夔王,居然会对这人如此手下留情。但见他神情坚决,她也只好下马将俘虏身上的绳子挑断,只留绑着他双手的绳子,然后把匕首还鞘,上马离去。</p>

那个俘虏靠着树,勉强地站了起来。黄梓瑕也真是佩服他,在这样的山林之中一天一夜,不但水米几乎未进,而且身受重伤,居然还能站起来,简直是非凡的体力加意志才能办得到。</p>

而他的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让黄梓瑕走出了好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他。</p>

他凝望着她,那一双眼睛犹如星子般明璨,让她在回过头的一瞬间,深深地铭刻进心口。</p>

这双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般,格外熟悉。</p>

她茫然若失地回过头,收拢自己的双臂,从身后抱住李舒白,控制着缰绳,轻声说:“我掌马,方向和道路就交给你了。”</p>

李舒白“嗯”了一声。</p>

密林缓行,两人一路沉默着,唯一的声音,只有涤恶的蹄声,还有草叶摩擦的窸窸窣窣声。</p>

可马匹的颠簸,让坐在后面的黄梓瑕担心全身无力的李舒白会摔下去,所以一直下意识地加重拥抱着他的力度,又惊觉这样不应该,赶紧再松一点点。</p>

一路上她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就像流过他们身边的风一样,缓了又急,急了又缓。</p>

李舒白一路默然望着前方,直到她的手再一次收紧,而他的手也不自觉地覆上她的手背,低声叫她:“黄梓瑕……”</p>

“啊?”黄梓瑕应了一声,而他却一时无言,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p>

黄梓瑕见他沉默,又感觉到他的手掌微烫,覆在自己的手背之上,让她感觉到不自觉的一阵异样紧张。</p>

他低声说:“前方好像是座庙,你停一停。”</p>

她“啊”了一声,赶紧探头去看,然后惊喜地说:“是了,就是这里!看来我的记忆没错!”</p>

他微侧过头,凝视着她欢欣的表情,说:“不知道这么破败的庙里,有没有人。”</p>

“应该没有,因为去年这个庙里,发生了一起血案,”黄梓瑕跳下马,拉着涤恶往前走,辨认着地上的一条稀疏草径,“庙里本有一个住持、两个和尚,在住持死后,就这样的小破庙,为了争住持之位,一个和尚把另一个杀死了,悄悄埋在后面的园子里。”</p>

李舒白随口说道:“这样的破庙,也有人来,发现血案?”</p>

“是他们运气不好,”黄梓瑕牵着涤恶绕过小溪大石,说,“我……和禹宣当时入山游玩,结果走错了道路被困在了山里,顺着小路就走到这里来了。而我在拜佛的时候,发现了宝幢上的一滴暗淡血迹,那形状,是喷溅上去的。”</p>

李舒白点头道:“无论如何,庙里人就算偷吃鸡鸭荤腥,也不可能在大殿上宰杀。”</p>

“是,我按照那滴血飞溅的痕迹,推断出那个人当时应该正跪在佛前蒲团上敲击木鱼,而凶手应该是从他的身子后面悄悄过来,一刀扎在后背。以鲜血飞溅的高度和角度来看,只有敲击木鱼的那个地方最有可能。”</p>

“所以,从中也可以推断出,死者应该是一个和尚?”</p>

“对,而能在一个庙里,肆无忌惮杀害一个和尚又不怕被人发觉,而且还能将凶案现场清理得如此干净的,或许就是剩下的那个和尚,”黄梓瑕已经牵着马到了黄色的土墙前,抬手将结满蛛网的门推开,“于是我当时就有意与和尚套话,他说住持前几日死后,师兄也云游去了。我便指着殿中木鱼前的蒲团,问他,那么现在跪在那里一直敲木鱼的和尚是谁,为什么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你?”</p>

她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抿嘴一笑:“结果你猜怎么的?他顿时吓得瘫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p>

“所以,那和尚被抓之后,这庙便一直空着了?”</p>

“是呀,看起来,就连偶尔会来上香的信徒们也不来了,毕竟,这庙里发生过血案,哪还算佛门圣地?”</p>

庙很小,只有一门,一前殿,一后殿。墙已经有几处倒塌,院中荒草足有半人高,朽烂的门窗发出一股霉臭味。幸好殿旁厢房里矮床尚存,她赶紧先搀扶着李舒白坐下,然后拿着昨天撕下来的布条到屋后山泉洗干净,将矮床擦了一遍,扶着李舒白躺下,给他又服了一遍解毒药,换了金创药,用湿布给他敷着额头。</p>

李舒白躺在床上,高烧让他有点迷糊,暗暗的灼热侵袭着他的知觉,他尽力坐起,靠在窗口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p>

她分开院中半人高的蒲苇,向着前殿走去。院子里的蓬蒿和白茅开了雪白蓬松的花朵,随着她的行走而摇动,如同云朵般飘浮在她的身边,</p>

她先向殿上的菩萨拜了一拜,然后将案上残余的两三支香烛都扒拉了下来,拍掉灰尘就塞到了自己的袖子中。</p>

李舒白不觉趴在窗棂上,微微笑了起来。</p>

黄梓瑕一回头,隔着乱飞的蓬絮,看见李舒白隔窗的笑意,那笑容撞入她眼帘,猝不及防的一个意外。</p>

她不觉就脸红起来,慢慢蹭到他的窗前,有点尴尬地说:“我想,晚上我们或许用得着。”</p>

李舒白将下巴搁在手肘上,唇角一丝浅浅的弧度,凝望着她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先拜拜菩萨呢?”</p>

黄梓瑕诧异地看着他:“你到别人家里借宿还要拿东西的时候,不要先跟他说一声吗?”</p>

李舒白终于忍不住,含笑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身上,将话题转了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被人发现了,那样的重伤,在山林中恐怕支撑不了多久。”</p>

黄梓瑕知道他说的是那个俘虏。她反问:“王爷与他熟识吗?”</p>

李舒白又瞧了她一眼,却并未说话,只淡淡“嗯”了一声。</p>

黄梓瑕在心里想,一个过目不忘的人,京城十司中当然没有他不认识的人吧,而且就算那个人尽力掩饰声音,他应该也能从他的声音之中听出来。</p>

既然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来历,那么,他一定已经猜出了幕后的主使和原因吧。但黄梓瑕等了许久,见李舒白再也没有说什么,也只能先放开一边了。</p>

“王爷感觉怎么样?”她犹豫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额头,入手滚烫,高烧严重,看来光敷湿布没啥效果。</p>

可是在这样的荒山之中,除了靠他自己,也实在没办法了。她唯一的用处,大约就是跑到外面找吃的去。</p>

山林荒芜,几棵无人打理的果树无精打采地挂着几个未成熟的果子,她摘了果实,又在山间摘了大捧的马齿苋回来。等回了小院子一看,李舒白居然已经坐在阴凉处等着她了,还给她丢了一只胖胖的野兔。</p>

“哎……不会吧,别人是守株待兔,你守着院子也能有兔子啊?”她早已在屋外洗好了两个梨子,先递给他一个。</p>

李舒白接过来,说:“我也是坐着没事,兔子上门了,反正有俘虏那边拿过来的弓箭,就射了一箭。”</p>

她开心地捡起兔子,说:“真好,王爷坐着不动都比我强。”</p>

两人经历了生死,在这样的荒郊野外也忘记了主仆之分,说话也显得随意很多。</p>

李舒白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样子,说道:“是啊,以后我打猎,你做饭,有时候吃吃生鱼脍,有时候烤只兔子煨个芋头什么的,似乎也不错。”</p>

“那敢情好啊,只是怕王爷放不下朝野大事呢,”她提着兔子看着,说,“准头不错,就是力道好像不足,连脖子都没穿透,王爷还要好好养身体呢。”</p>

“不是对着脖子射的,”李舒白淡淡地说,“是对着眼睛射的,我的手已经不稳了。”</p>

“眼睛啊……”她觉得心口隐隐有些难过。当初百步之外射杀庞勋的那双手,如今竟然不仅力道不够,连准头也大失了。</p>

李舒白仰头看着天空,用无比平静又低喑的口气,轻声说:“或许是真的……要应验那个字了。”</p>

这平淡的口气,让黄梓瑕的睫毛猛地一颤,心口仿佛被一根针重重刺入,猛地停滞了跳动。她赶紧将那支箭举起来,说:“不是的!王爷您看,这支箭的箭杆,光滑度和笔直度都太差了,这弓箭造得这么差,能不影响吗?后羿拿这样的弓也没辙啊!”</p>

李舒白垂下眼睫,也不说话,看着自己手中的梨子许久,然后无意识地举起,咬了一口。</p>

然后,一种异常强烈的酸涩,让泰山崩于前而从不色变的夔王李舒白,一边皱眉一边吸气,几乎连眼泪都被酸出来了。黄梓瑕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捏着手中的梨子,瞠目结舌。</p>

李舒白丢了梨子,踉跄地扶墙走到屋后小泉边,掬了一捧水赶紧喝下。而黄梓瑕站在他身后,一脸复杂神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