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雪色和小施，陈念娘似乎想起了什么，呆呆望着窗外的一棵孤木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忽然之间眼泪就滚落下来。</p>
黄梓瑕赶紧轻拍她的肩膀，轻声叫她：“陈娘，你别太伤心。”</p>
“怎么能不伤心……其实我也知道，忆娘定是回不来了，”她怔怔地说着，眼中只见大颗的泪珠滚落，“我昨夜又梦见忆娘，她浮在我面前，身体透明如琉璃。她对我说，‘念娘，经年芳华，流景易凋，此后唯有你一人在世上苦熬了……’我醒来时只看见窗外风吹竹影，心中酸涩来来去去，只回荡着她梦中对我说的话。我知道她是已经不在世上了……”</p>
黄梓瑕心中大恸，她从袖口里抽出手绢，帮陈念娘拭泪，却不料袖中一颗用纸包着的小东西被手绢带着滑了出来。</p>
那小纸包仿佛长了眼睛，骨碌碌地滚到了陈念娘面前。陈念娘接过黄梓瑕递过来的手绢，抬手按住自己的眼，手肘正压在那个小纸包上。</p>
迷迷糊糊间，她竟感觉不到有东西硌到自己。</p>
黄梓瑕犹豫了一下，觉得此事再隐瞒也没有什么意思，便将小纸包从她的手下抽出，递到她面前，说：“陈娘，你看看这个。”</p>
陈念娘捂着眼，喉咙低哑：“是什么东西？”</p>
黄梓瑕没说话，只看着她。</p>
陈念娘迟疑着，缓缓抬手解开包裹着的白纸。</p>
里面露出的，是一块晶莹欲滴的无瑕白玉，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却越发显得玲珑可爱。</p>
陈念娘的手顿时剧烈颤抖起来，她一把攥住那块玉，逆光看着那上面刻着的“念”字。</p>
那个“念”字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中，光华流转，金光隐隐波动，深刺入她们的眼睛。</p>
那一瞬间，陈念娘的眼睛闭上了。她闭得那么紧，眼神又是那么绝望，仿佛她的眼睛已经在这一刻被这个字刺瞎，从此再也看不见这个世间任何东西。</p>
许久，许久。</p>
陈念娘颤声问：“是、是从哪里找到的？”</p>
“一群疫病倒毙的幽州流民之中，有一个大约四十岁女子的尸体，与其他人不同，她是中毒而死。但我们找到时，她的尸首已经被焚，只剩下了这一块玉。”她没有说是他们从冯忆娘的腹中发现的，怕陈念娘受太大打击。</p>
“二十多年前，我与忆娘都还是少女。那时我们没有名气，技艺也不太出众，所以存了很久很久的钱，才终于买到两块羊脂玉，分别在上面刻了‘忆’和‘念’字，交到对方手中。那时我们说，永以与君好，一生相扶持……”陈念娘从自己胸前拉出一根红绳，上面系着同样大小的一块白玉，不同的是，她那块玉的上面，刻的是一个“忆”字。</p>
她将两块玉并在一起，用双手紧紧握着，泣不成声。</p>
黄梓瑕静静坐在她的身旁，看着穿户而进的光线丝丝缕缕照在陈念娘的脸上。她鬓边的白发与脸上细微的皱纹，现在看来都是如此明显，已经不是前月遇见的那个韶华尚存的美妇人。</p>
“是谁，是谁杀了忆娘？”陈念娘终于缓缓问。</p>
黄梓瑕深吸一口气，然后摇头说：“目前还不知道。但我想，此事或许与王家姑娘的失踪案有关。”</p>
“王家姑娘？”</p>
黄梓瑕说：“就是近日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夔王妃，陈娘可知晓？”</p>
陈念娘手握着那块玉石，麻木地点头。</p>
“我已经查清，忆娘受托护送的故人之女，就是王家姑娘王若。其实我曾在王若身边见过忆娘一次，早已知道此事，只是当时因怕你伤心，所以才没有说出口。”</p>
陈念娘茫然说：“然而现在，我听说王若也已经死了……”</p>
“是啊，我怀疑忆娘的死，与此事有莫大关联。但是如今真相尚未大白，我也没有头绪。”</p>
“真的能查出真相来吗？”陈念娘低声恍惚呢喃。</p>
黄梓瑕说：“至少，我尽我全力。”</p>
将昏昏沉沉的陈念娘送出王府，已经快要日中了。</p>
黄梓瑕一边想着案情，一边转回身往里面走。谁知她想得太过投入，脚在台阶上一下踩空，差点摔下来，好不容易才扶住一棵树站住了脚。</p>
门房各位大叔赶紧拍着凳子让她坐下，又给倒了一碗茶。旁边几个闲着无聊的宦官正在闲聊，她也真觉得口渴，就在他们身边坐下，咕咚咕咚灌下了一碗茶后又倒一碗。</p>
负责延熙堂洒扫的小宦官卢云中年纪不过二十来岁，最是喜欢家长里短，看见她坐下了，赶紧用手肘撞撞她，眉飞色舞地问：“哎，崇古你说，你在王家往来最多，是不是感觉到王家姑娘这一死，真是王家近年来最大的损失？”</p>
黄梓瑕愣了愣，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啊？”</p>
“可不是吗？侯景之乱后琅邪王家人才凋零，尤其这几辈都没什么出色的人物，朝堂之上话语也少，家中全仗着前后两个皇后维持威势——可据说如今族中压根儿也没有出色的姑娘了。好不容易有个出众的被定为夔王妃，居然就这么死了——得，如今攀咱们夔王府这条线也没的用了，以后啊，还是只得一个刑部尚书王麟在朝中撑场面。”</p>
旁边另有人插嘴说：“不过那也是王家，当朝一个皇后一个尚书还被人说是没落。”</p>
“是啊，本朝开国以来，博陵崔氏出了十几个宰相，你看前朝时风光无限的琅邪王氏呢？就算加上太原王氏，如今也不及崔氏吧？”</p>
黄梓瑕一边默默喝茶，一边在心里想，崔纯湛的叔父崔彦昭在朝中也是名声赫赫，俨然百官领袖的风范。估计不出意外的话，崔家可能马上又要出一位宰相了。</p>
“这就算不错了，你看看陈郡谢家呢？侯景之乱后，竟几乎灭门了。”又有人议论说。</p>
也有人持反对意见：“也不尽然，若王家真的衰微如此，王爷又怎么可能与王家结亲？需记得王氏还有一位长房长孙王蕴呢，这位真是文采风流，那长相、那气派，虽及不上咱们夔王爷，那也是极出色的人物了。而且王爷与他关系也不错，时常并辔出行，真是日月交辉，每每引得全长安少女倾巢出动，竞相观看心中数一数二的完美夫婿。”</p>
“这倒也是，都说王蕴大家风范，更难得文武全才，这不，前两个月他还带着御林军的兵马追击京郊流寇，大获全胜，全数斩首而归！”</p>
“哎，这事我也知道，”卢云中说着，又用手势示意大家靠近一些，刻意压低声音，以营造出一种神秘感，“据说，这股流寇与庞勋有关！是他手下一撮死士集聚而来，意图进京城刺杀夔王爷的！”</p>
果然这个消息让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哎哟……可我们怎么都只听说是流寇？”</p>
“自然是朝廷有意隐瞒啊！三年前被斩杀的庞勋旧部死灰复燃，这事泄露出去，岂不是动摇人心？所以，王统领王蕴，他听说此事后，马上就带人埋伏在京郊，半夜迎敌，瞬间就杀了个干干净净，兵部就地掩埋尸体，只说杀了一批流寇，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p>
“咦？那你是怎么知道的？”</p>
“嘿嘿，咱在兵部有人！”卢云中扬扬得意地说，“可别忘记我四姨夫的小舅子对门的钱大就在兵部，据说那次负责埋尸体呢！”</p>
“谁知道呢！”众人一致嘲笑他。</p>
“话说回来，如果王蕴真有这么厉害，当初那个从小与他定亲的黄家女儿，怎么就是不肯嫁给他？”</p>
“呃……这个嘛……”</p>
“是啊，听说为了不嫁王蕴，黄家女儿还毒杀了全家呢！这嫁给王蕴是有多可怕啊？”</p>
“那……那可能是黄家女儿疯了！”</p>
“无论黄家女儿疯不疯，反正我知道王蕴以后娶老婆有点难了。”</p>
“怕什么，顶多找个门户小点的呗！倒是你，你这么高大伟岸，你娶到老婆了没有啊？”</p>
在一群人的哄笑声中，黄梓瑕也附和着强笑。</p>
等众人笑过，话题转向其他的鸡零狗碎，只有她还捧着自己手中的茶碗，盯着上面的黑陶釉纹，许久都没有动弹一下。</p>
一直压抑在她心里的那些事情，又经由他人不经意的笑语，如遭受到激流冲刷的死水潭，泛起污浊的沉渣。</p>
父母去世已近半年了，案件拖得越久，破解的难度就越大，推翻重来的希望就越渺茫。</p>
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解开面前这个谜案，才有资格得到李舒白的帮助，得到为自己、为家人翻案的机会，洗雪冤屈。</p>
见她不说话，卢云中凑上来和她搭话：“崇古，王家那个姑娘失踪的时候，你也在吧？”</p>
黄梓瑕点头。</p>
他赶紧又问：“听说王家那个原定要当夔王妃的姑娘，在一千八百个盯着她的士兵眼中，忽然冒出一阵青烟，化为飞灰而去？”</p>
黄梓瑕顿时汗都下来了，这个，传言也太玄虚了点儿吧？</p>
“简直胡说八道。”她只能这样说。</p>
“就是嘛，我就说不可能，”旁边另一人插上话，“听说遗体都已经发现了，通身冒着黑气，周身三丈内闻者必死啊！怎么可能化为飞灰而去？”</p>
黄梓瑕更加无语了。她只能说：“刑部与大理寺正在彻查，在官府没有结案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是错误的，请大家不要轻信谣言，以讹传讹。”</p>
众人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嘻嘻哈哈地继续问她：“听说王家姑娘死后，赵太妃要把岐乐郡主许配给夔王爷，这是真的吗？”</p>
黄梓瑕忍无可忍，只好拱手对那群人说：“抱歉啊诸位，此案还在审理中，一切需要真相大白才能公之于众。”然后又抬出刑部和王府律，说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妄加揣测，以免流言纷起，惊扰无辜人等。再说，王府中人更应自律，尤其是要注意口舌是非，此事与王家和王爷都有关，应当谨言慎行。</p>
众人都在她之前来到，甚至大部分职位都比她高，但她既是王爷面前的红人，又被指派参与此案调查，是以大家在她面前还是唯唯诺诺地应了，都不敢不给面子。</p>
黄梓瑕见自己一番话闹得大家都没趣，赶紧给众人倒茶致谢，赞了这茶真是清香解渴，然后又赶紧借口还有事就先跑了。</p>
她走出王府，站在门口仰头望着天空，想着摆在面前的这个复杂烦乱的案件，正在深思，耳边忽然有金铃轻响，有一辆马车自街的那一边徐徐而来，在她面前停下。</p>
她转头看去，车上人下了车，朝她致意：“杨公公。”</p>
她转头看去，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难得她站在王府门口发呆，这上王府来登门拜访的，赫然就是王蕴。</p>
因族妹新丧，他今天衣饰简单，一身与这个天气十分契合的纯白素丝单衣，只在袖口和领口缀着天水碧方胜纹，简洁且雅致。身上的白玉佩以青绿丝绦系结，手中一柄青玉为骨的折扇，扇面上绘着一支清气横逸的墨竹，更衬出他一身大家世族百年浸润的清贵之气。</p>
时常被周子秦那种大红大紫鲜明耀眼的衣服刺痛眼睛的黄梓瑕，再一看王蕴这身的搭配，不由得在心里哀叹一声，同样是公子哥儿，人与人的差别为什么会这么大呢？</p>
王蕴见她鼻尖微有汗水，便随手将自己手中的扇子递给她，说：“我正要找王爷知会我妹妹的治丧事宜，既然遇到杨公公了，就烦请你带我去见夔王爷吧。”</p>
黄梓瑕见他的扇子一直放在自己面前，她也确实有点燥热，便接过扇子，一边扇风，一边点头，说：“请进。”</p>
他们从门口进入，门房一群人已经不再讲述京城最近的逸事了，不过一看见刚刚自己口中议论的主角立马出现在自己面前，个个还是都有点心虚，慌忙站起来，齐齐向他行礼。</p>
不明就里的王蕴只扫了他们一眼，面带微笑就跟着黄梓瑕往净庾堂去了。</p>
景毓和景阳正在前厅候着，一边喝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见王蕴来了，景阳赶紧请他坐下，景毓起身穿过小院，向夔王通禀王蕴求见。</p>
不一会儿，李舒白亲自出迎，请他入内。</p>
黄梓瑕正想着自己要不要跟进去，只见李舒白走到中庭，又回头斜了她一眼，她只好连奔带跑地跟上了。</p>
两人在西窗前坐下，景阳在庭前陈设好小火炉煮茶，黄梓瑕自觉地帮他们摆好干净茶杯，退下到庭前帮助景阳添松枝。</p>
听到他们的声音从窗下传来，王蕴说：“近日天气开始炎热，王爷也知道，我妹妹的遗体又……颇为不堪，所以我们族中已经商议过，三日后便是头七，我们准备封棺运送至故里，及早入土为安。虽然仓促了，但也没办法，如今只能这样处理。”</p>
李舒白略一沉吟，问：“墓地可寻好了？”</p>
王蕴感慨道：“她年纪轻轻，哪有墓地？目前商议着先用她姑母早年在族中墓地上置办好的一个现成墓穴。至于墓碑，也已经遣人回老家赶紧刻了。”</p>
李舒白说：“你妹妹毕竟曾受过夔王府的媒聘之礼，三日后我会亲自前往致祭的。”</p>
“多谢王爷。”王蕴感激道。</p>
王家正在加紧治丧，王蕴那边事情烦琐，只喝了一盏茶便告辞了。</p>
黄梓瑕见王蕴一身白衣，皎然出尘地穿过庭前玉簪花丛，忙抄起自己手旁的那柄扇子，追了上去：“王公子，你的扇子。”</p>
他转头微笑看着她，问：“没有拿来扇炉子吧？”</p>
“没有没有，”她赶紧打开给他看，“你看，因怕沾染了炉灰，所以奴婢一直揣在怀里呢。”</p>
“这时候煮茶，难怪你满头是汗的。”他也不伸手接过扇子，只低头凝视着她说，“你再拿去扇扇吧。”</p>
她犹豫着，还想举着扇子到他面前，他却已经转身，只微一挥手，说：“先给你用吧，下次还我即可。”</p>
黄梓瑕站在满庭玉簪花中，无意识地用手中这把打开的扇子扇着风，一时间却觉得更烦躁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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