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李旭感激地答应着,慢慢走向了杜疤瘌的摊位。对方那一脸疤瘌依然让他不舒服,心中的责任感却迫使他尽最大的可能露出笑容。</p>
杜疤瘌带来的货既多又杂,所以脱手也最慢。当最后一个可能买货的牧人转头离开后,其他商贩早已收摊。杜疤瘌虽然肉痛,也不得不按事先说好的价格把货物转让给了李旭和徐大眼。怕两个少年刁难他,在交割的时候说尽了拜年话,左一句菩萨心肠,右一句福星高照,哄得两个少年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直到徐大眼从马背上的钱袋里如数点出了肉好,杜疤瘌才收起了一直涎着的笑脸,认认真真地数起铜钱来。</p>
“旭倌,疤瘌叔脾气差,但不是故意冲撞你。路上得罪之处…..”杜疤瘌一边收拾着铜钱,一边试探着表达自己的歉意。</p>
“疤瘌叔,你是长辈。小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说说也是应该的!”李旭笑着把道歉的话栏了回去。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变得世故了起来,懂得了怎么与杜疤瘌这种人打交道。</p>
论及人交往的经验,徐大眼远比李旭多得多。特别是在晴姨专门为两个少年而设的家宴上,他的言谈举止愈发显得洒脱自然。</p>
同一幅笑脸,从晴姨角度上看,就是亲切而不失尊敬。在两个少女眼里,则如兄长般慈祥中带着期许。坐在他的对面,从苏啜西尔眼中,则分明看到了一个阳刚且睿智的昂扬男子。</p>
李旭就在这方面的修养就差得太远了,自从进了门,陶阔脱丝关于甘罗身世的问题就弄得他头大如斗。女孩们好不容易被晴姨亲手烹制的小菜堵住了嘴巴,苏啜西尔又举起酒爵,感谢起他昨晚酒席上应对得体,帮了部落的大忙。</p>
“我爹说昨晚有人故意与他为难,多亏了你仗义援手!”陶阔脱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忘记了昨天晚上的不快,再次替李旭担当起翻译来。</p>
“晚辈本来就打算留在部落里过冬,当时不过是实话实说,不敢居功!”李旭用右手握住青磁酒爵,左手盖在右手之上,捧杯回应。</p>
这样喝酒远远没坐在毡包中大碗狂灌来得痛快,李旭只觉得浑身别扭,连爵中的酒都跟着变了味道。据陶阔脱丝介绍,那酒是晴姨用高山泉水和草原上的一种叫沙枣的野果酿造,两种材料都得之不易,每年才能得十几坛。若不是贵客光临,大伙根本没机会喝到。但是此物给李旭的真实感觉却是,远不及马**爽利。</p>
本来该最不适应汉礼的西尔族长却喝得斯斯文文,仿佛与昨天晚上一边大碗喝酒一边与人斗智的那个西尔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如果不是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汉语来,李旭还以为自己又遇到了一个流落到草原的汉家读书人。</p>
“感谢,应该。君一言,兴我部!”苏啜西尔尽自己最大所能从记忆深处找到了几个中原词汇,举盏再次向李旭道谢。他丝毫不觉得妻子烹制的小菜过于精致,一整盘还不够自己大手一抓。心中反而很得意能拥有这样一位美丽且聪明的妻子,让自己与其他部落头领截然不同。这种优越感是他万丈雄心的起点,也是他敢于和现任可汗争夺王冠的动力来源。</p>
“前辈过奖了!”李旭赶紧推谢。一言以兴邦,这份称赞他可实在担当不起。</p>
“那弥叶胆小狡诈,不敢与我一同出战,却找了借口来搞破坏。如果不是你承诺留在我部过冬,并答应让甘罗长大后自己选择居住在哪里,诸部联合驱逐索头奚的大事就要坏于他手。所以,此盏我必须敬你!”知道自己的汉语说得不够利落,西尔族长也不再逞能,举起盏,大声用突厥话说道。</p>
听了陶阔脱丝的翻译,李旭还待推辞,却看到了徐大眼的握酒的手在轻轻地向上举。他知道对方心中必然有更深远打算,只好硬着头皮把功劳揽到了自己身上。</p>
“如此,晚辈愿与前辈同饮!祝西尔族长马到成功!”</p>
西尔族长高兴地与李旭同饮,看向少年的目光愈发慈祥。眼中的这两个少年是长生天赐给苏啜部宝贝,如果有机会,他希望能把两个少年永远留在部落内。哪怕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们,再赔上两份丰厚的嫁妆也心甘情愿。二十一年前,自己留住了妻子,从此使得整个部族保持了近二十年的兴旺繁荣。即便前几年闹白灾(雪灾),在妻子的暗中指点下,部落的牲口数量也没大幅度减少。</p>
汉人的部落延续的千年,他们的生存智慧远远比草原上的人丰富。如果这两个少年能如妻子那样为自己尽心谋划,白天鹅的翅膀下还愁没有大风么?</p>
“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哪怕是一时赶不走那些入侵的奚人!”族长放下酒盏,郑重承诺。汉人智谋虽然高,在刀箭方面的技艺就差草原男儿太远了。所以,在出征前他会安排足够的人手留在部落中以保护李旭和徐大眼的安全。</p>
“此战,西尔族长必胜无疑!”一直微笑着没说话的徐大眼突然开口,语出则震惊四座。</p>
“为何?”两个少女,还有苏啜西尔用不同的语言问道。赶走奚人的战争是必须的,否则大伙的草场就会被对方渐渐蚕食光。但迁徙来的那个奚部据说有万余人口,而诸霫部能上马弯弓的战士加在一处也凑不够三千人。</p>
“你们这些男人啊,能少说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么?”晴姨微笑着摇头,精心准备的家宴变成了丈夫的英雄宴,这让她多少有些不满。</p>
“男人不会打仗,怎么保护自己的女人!”苏啜西尔骄傲地晃了晃满头铜铃,笑着回应。</p>
晴姨不再说话了,看向丈夫的目光中充满温柔。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没有中原男子那般文采风流,肩膀却足够宽,足够结实。这么多年来,她已经深刻感觉到了那双臂膀所带来的安全感。所以,对于当年自己的选择,她永远不会感到后悔。</p>
“对于此地的气候,索头奚有咱们熟悉么?对于附近的地形,索头奚能熟悉过族长您么?拥一万众却狗一般被突厥人从自己的家园赶走而不敢还手,这样的部族会有勇气挡住您的战马么?”</p>
论起兵势,徐大眼立刻没有了谦谦君子之态,当仁不让地说道。</p>
这几句话两个少女能听懂,却翻译不准确。晴姨亲口向丈夫翻译过后,看向徐大眼的目光除了惊诧外,又涌起了几分嘉许。</p>
“这个少年不简单,只可惜苏啜部太小,留不住他。”已经习惯了为丈夫谋划的陈晚晴暗暗地想。</p>
“既然如此,何时可一战!”苏啜西尔知道自己真的拣了宝贝,兴奋得双目放光,一直在刻意保持的汉家礼节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p>
“族长请教先生我部什么时候可以出战?”晴姨换了幅严肃面孔,恭恭敬敬地向徐大眼翻译丈夫的话。</p>
“未阅诸部之兵,不可轻言。”向来精细的徐大眼第一次没留意到晴姨所执的礼节,大声回答。</p>
“先生是怕诸部之兵仓卒集结,号令难以统一么?我霫族男子自幼熟悉号角,向来是集结起来就可上阵!”晴姨将徐大眼的话转述给丈夫,然后再次将丈夫的答话一字不落地翻译给徐大眼。</p>
此时,摆在桌子上的精致小菜反倒没人顾得欣赏了。青瓷酒爵也失了宠,孤零零地立在小几上,半晌无人触及。两个少女第一次见中原人与父亲以这般速度对答,在好奇心驱使下听得聚精会神。而李旭却猛然想起了自己背诵过的笔记。</p>
那是杨夫子追随越公征战时留下的笔记,非常繁琐,李旭当年纯粹是为了讨好先生收自己为弟子,才不得不背熟了它。笔记中有一个战例与此非常相似,当时越公杨素和诸位谋士的对答与眼前徐大眼与苏啜西尔的问答也非常相同,两相比较,杨夫子记录中许多曾经令人不解的地方居然霍然开朗。</p>
“若将使兵能如手使臂,最好的战机就在明年冬雪将化之时!”徐大眼自信地推断道。“今年冬天,索头奚若有冒犯,族长定要先示弱,必要时还应主动送上牛羊给对方,以示无冒犯之心。待兵出,则如闪电裂空,一经激发,永不回收!”</p>
“族长请教先生,能否不战而令其自走!”</p>
“先战,后才能待之以礼。之后若能将其众分散收之于诸部。少杀伤而多活人,善莫大焉!”徐大眼的这一句回答甚合李旭之心。</p>
虽然西尔和自己的好朋友所言的是杀伐,却能在这句话里看出他们的善良,李旭一厢情愿地想道。他却不晓得徐大眼口中的“少杀伤”,与他所理解的“多活人”根本搭不上任何关系。霫族诸部人口匮乏,如果能把远道迁徙来的索头奚部击溃后,分散收容进各部落。则霫族各部从此再不担心对方报复,并且同时壮大了自己的规模。</p>
作为草场争夺者,西尔不能允许远道而来的奚族于他的部落旁边牧马。但若是把这些人“同化”为自己族中的仆役,他愿意张开怀抱接纳对方的到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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