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还没到河东的时候,高欢认为区区一个小城,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对此并未放在心上。
但实地勘察一番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托大了。
这座城虽然土里吧唧的,构造却很是精妙,地形也让人叹息绝望。
现在气温还没有下降到冰点,秋日的天气很适合郊游,攻城自然是不在话下。不过眼看玉壁城似乎不好对付的样子,高欢作为三军统帅,不得不考虑一旦攻城不顺,要如何处理后续。
于是高欢召集众将议事,商讨攻城事宜。
帅帐内,众将面色都不好看,很多人在心里吐槽高欢矫情事多,硬生生把战役拖延到秋收后,忘记了“兵贵神速”的原则。
可这些人也不敢当面表达出来,比如段韶。
“诸位,此战是本王低估了玉壁城的险阻,如今只怕不能速胜,接下来如何应对为好?”
高欢沉声问道,一开口就把很多人想说的话堵死了。
他是以退为进了,下面人推诿扯皮的空间却没有了。众将都是冥思苦想,一言不发。这个时候,谁开口,谁要负责办事的!
“高王,以属下之见,此战既然已失先机,不如徐徐图之为好。先在汾水以北高台筑城,为时不晚。若是入冬,土壤冻结,不好开工。”
看到半天都没人开口,段韶小心翼翼的答道。
高欢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这句话是对的,却不是他最想听的,高欢当然是想速胜啊,嘴里说的不过是客套话罢了。
“高王,末将愿意领兵先行,试探玉壁城防。”
韩轨拱手请战,神态甚为坚决。他妹妹如今已经为高欢生下一子,名为高涣。韩轨很有动力去建功立业。
“嗯,百年(韩轨表字)啊,此事不急,本王自有主张。”
高欢微微点头,依然是不正式表态。
有两个代表人物发言,其他各将都开始站队,要先攻城的一大堆,选择筑城然后观望局势的亦是不少。
高欢让众将回去都想一想,夜里则是偷偷来到段韶的营帐,与之商议大计。
之前就是段韶说要速攻玉壁,趁着敌军尚未修好城池的时候就动手。如今他总算是回过神来了,不听段韶之言悔之晚矣。
现在段韶说要先修城,再决战。高欢这时候再也不敢把段韶的话当做耳旁风了。
至于韩轨嘛,高欢还不认识娄昭君的时候,就跟他关系极好,完全是知根知底。
韩轨打仗勇则勇矣,却是不喜欢动脑子打仗。此人的建议不能听!
对方今日在大帐之中的表现,高欢只当他是在鼓舞士气了。
“孝先啊,之前人多,本王不便多说。攻打玉壁你有何良策啊?”
与段韶对坐,高欢笑眯眯的询问道。
“先在此地(即汾水以北,玉壁城对岸高台处)筑城,一来是布控设防,免得关中贺拔岳派兵增援玉壁。
二来也是囤积辎重,让士卒们好好修养。
玉壁形胜,易守难攻,若是此战不利,留一部退守新筑之城,大军班师回晋州即可。
未来一旦有变,再攻取玉壁不迟。”
未算胜先算败,段韶经过好几年的历练,已经日趋成熟,显示出他那不同凡响的大局观。
这话是金玉良言,可在高欢听来却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心中略有不快,却没有表示什么,只是面色平静的点了点头。
看到高欢一副面服心不服的模样,段韶继续说道:
“高王,若是不能占据河东,我们的损失当然很大,但攻克关中却并非当务之急。玉壁城麻烦的地方之在于让平阳等地处于贺拔岳与尔朱荣两边包夹之中。
若是在玉壁不能取胜,还请高王先派兵平灭尔朱荣后,再回来攻取此地亦是不迟。”
段韶觉得高欢是有点魔怔了,贺拔岳在高欢打盹的时候,建立一座十分要害的城池,这让高欢忍不下去!或者叫被疯狂打脸了。
上位者若是不能念头通达,那活着还有什么滋味?这口气高欢肯定是忍不下去的。
对此段韶虽然非常理解,却不能支持高欢这么胡来。所以他说得很保守,哪怕不能讨高欢的欢心。
战争是一件非常客观的行为活动,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不是说你想怎么样就能达到怎样的效果,人不能昧着良心胡言乱语。
“先筑城再说吧。”
高欢叹息了一声,背着手离开了段韶的营帐,看起来似乎有点不高兴。
高欢带兵到玉壁城,并观察了地形之后,心中就预感不可能速胜,也没有贸然的派兵攻打玉壁城,免得伤了士气。
于是他很从心听从段韶之言,选择屯扎在汾水对岸的高台,并在此地修建城池,与玉壁城遥相对望。
磨刀不误砍柴工,若是不在附近修个可以落脚的城池,鬼知道攻打玉壁不顺的时候,会不会被远来驰援的贺拔岳大军一战而下啊!
高欢认为,段韶的建议很合理,反正已经等了这么久,干脆等到冬天汾水结冰再开始攻城吧。到时候把攻城器械和补给运到河对岸的玉壁城下,都要方便不少。
至于段韶所表现出来的悲观情绪,则是被高欢选择性无视了。
于是高欢命段韶先行渡河,在玉壁城下设立大营,堵住玉壁城南门,不让城中军士外出。又写信给镇守平阳的张保洛,命他带兵增援,顺便督办粮草,源源不断从平阳运抵现在修建的城池。
他已经决定在此地大干一场,为了表示攻克玉壁城的决心,高欢将他现在下令修筑的城池,命名为“高王城”!
……
北面烽烟再起的时候,南面的刘益守也没闲着。一篇《占山格》的奏折送到建康宫,独辟蹊径的“检地运动”开始。
然而刘益守却遭遇到空前的阻力!
之前推行土断的时候,无论是老牌的世家豪强,还是因为战功而兴起不过数十年的寒门转豪门,都觉得那不过是在玩权斗罢了。
真正的土地改革,是不可能推行的。事实也证明了那些人的预测,刘益守收拾掉了部分不听话的世家,打击了部分不合作的寺庙后,筹措到了足以军用的粮草后就收手了。
而现在,这些人对刘益守的政策却开始空前抵制起来,朝堂内外,除了刘益守的亲信外,其他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反对。
原因无他,因为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刘益守的策略,看起来似乎极有可能成功推行下去。
刘益守一看就是个懂行的,提出的策略刀刀见血,却又让你无法反驳。
世家豪强们其实根本就不怕均田制,推行均田制的人,其实也都不过是些不知道民间疾苦,连一顿饭都张罗不清楚的理论家。
生产资料的宝贵,不在于田亩,而在于山川湖泽。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上位者们就算是采用了均田制,让普通百姓也能分到了足够的田亩。
但是,这样子普通百姓就跟世家在经济上处于同一起跑线么?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虽然有田,甚至还有桑田这些种植辅助经济作物的,可是,你要生活,总要取暖生火吧?
你要不要去山林里面砍柴?
来年耕种土地,为了肥田,你要不要把池塘里的淤泥捞起来?
吃不起猪牛羊,你要不要去河里抓点鱼补充点蛋白质?
林林总总的多不胜数。
底层人真正依靠的不仅仅是田亩,甚至就不是田亩,而是田地附近的山川湖泽!
不好意思,这些全都是世家豪强和本地大户人家所有的!并且权力受到官府保护!
你要砍柴,没问题,给钱就行。
你要打渔,可以,给钱就行。
实在给不起钱,派人去大户人家那边做工吧。
底层百姓就摆脱不了类似的束缚,日子只会越过越苦。
而现在,刘益守在中枢提出:虽然我不分田,但是本地那些山川湖泽,就划定范围,让普通乡民们敞开用吧!
类似改革,虽然在名头上一点也不起眼,让世家豪强们不好意思站出来明着反对,然而它起到的作用,却是均田制所不能弥补的。
此策一出,建康城和周边地区瞬间就炸开锅。在某些人的策动下,建康周边有数千乡民聚集在台城南门外请愿,恳切要求官府通过《占山格》的法令。
刘益守不得不亲自出面,承诺该法令会尽快颁布并实行,这才将乡民们劝回了乡里。
这天刚入夜,刘益守就在鸡鸣山所在王府的书房里,与陈元康等人商议强推《占山格》的事宜。
说实话,不仅是普通的南朝豪门世家对刘益守的举动不理解,就连陈元康和王伟等人,也看不懂刘益守的操作。
所有理想的背后,都是红果果的利益驱动。无非是短期的利益或者长远的利益罢了。他们也想知道刘益守图的什么。
“主公,推行《占山格》所遇到的阻碍,远超想象,我们要不要暂缓?”
陈元康疑惑的问道。
在北方,没有类似的法律。因为那边民风彪悍,平时都以拳头说话,推行类似山川湖泽的管理细则毫无意义。
更是因为连年战乱,世家都是以坞堡为单位,亦兵亦民,实在是管不过来山川湖泽。久而久之,也就放任自流了。
类似的矛盾一直到杨坚建立隋朝后才爆发,又因为隋朝的短命显得不起眼,一直到中唐时期才如火山喷发出来。
“长猷啊,我问你。我娶了长城公主,是不是萧氏宗室和那些本地王谢大族,就当我是自己人了?”
刘益守微笑问道。
陈元康微微摇头道:“那显然不是。”
萧玉姈如今在萧氏宗室里已经成为了一个贪慕男色的非主流,她对刘益守的如胶似漆,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如果我拼命去讨好这些人,他们就会对我感恩戴德么?”
刘益守继续问道。
陈元康继续摇头说道:“那更是不会,他们只会认为主公这么做,都是理所当然的。是主公要去巴结他们。”
“所以,我为什么要讨好他们?我要讨好的,是南面的普通百姓啊!将来一统天下,是这些人供养我们,他们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我们在这边,不是要当个藩镇,当个王爷什么的就完事,我们最后是要……你懂的。”
刘益守对着陈元康眨了眨眼。
“如此,在下心中没有疑惑了。”
陈元康心悦诚服的对着刘益守深深一拜。
他们来自北方,要在南面立足是一个巨大的劣势。但从某个角度看,却也跟南面这些豪强世家们划清了界限。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优势呢?
此番来台城请愿的那数千乡民,没有人给钱给好处,而是某人派出使者去乡里宣讲,他们一听到《占山格》的内容,就自发组织起来,到建康台城外“请愿”的。
这便是民心所向之处,阻碍者皆为齑粉!
那些反对的人,看上去声势浩大,但刘益守身后却站了更多的人!
陈元康与刘益守相识于微末,如今再看,刘益守的眼光之深远,思想立意之高,是他们永远都无法企及的。
这是天然就要当皇帝的人。
湟湟上下五千年,世间皇帝与藩王成百上千,其中有多少人看得出来,只有自耕农才是皇帝的衣食父母?
而那些世家豪强们,不过是帮皇帝吃饭花钱顺便看家的虫子而已。
开国时这些虫子还算是顶事,帝国中后期,就会沦为只会吃饭花钱的米虫了。
“主公请放心,如今声势已经差不多了,到时候便强推《占山格》。南面的豪强世家们越弱,我们到时候便越好取代萧氏一族。此事属下不日便会以尚书府的政令强推下来。”
陈元康信誓旦旦的说道,反正,倒霉的是那些以王谢为首的世家大族,还有江东本地豪强,跟他这个外来户又有什么关系呢?
将其迁都洛阳,才算是真正的把国家立了起来,到时候再谈那时候的事情亦是不迟!
“嗯,招贤的政令也不妨多发一下。推行《占山格》的时候,有执行不力的官员,一律拿下,永不叙用。”
刘益守冷笑道。
《占山格》就是试金石,萧衍时代他就已经在吹风,如今到靴子落地,看谁不服就搞谁!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府邸外面一阵嘈杂,源士康匆匆忙忙的推开书房门,心急火燎的对刘益守说道:“主公,有个……嗯,有个年轻女子在门外,鬼鬼祟祟的像是要进来行窃。在下已经命亲兵将其控制住了。
呃,主公不要轻视,她还挺能打的。”
年轻女子,鬼鬼祟祟,能打……刘益守和陈元康二人面面相觑,都是听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刘益守身边妹子确实不少,但是他平日里从不拈花惹草,这次来建康,身边都没有女人,一直都是处理公务忙得要死。
陈元康觉得,就算是王谢等大族把家中嫡女送到府邸来,这个节骨眼刘益守都没有时间去玩!
现在居然出现了一个神秘女子主动上门,这是搞什么鬼啊!
“罢了,随我一起去看看吧。”
刘益守叹了口气,他本来就焦头烂额了,如今又遇到这样的幺蛾子,说不烦躁那是假的!
众人来到院落中,就看到有个穿着朴素衣衫,头上缠着头巾,面容普通却带着英气的年轻女子。模样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皮肤却晒得黝黑,不像是那些世家里的娇滴贵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