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珈城会好吗?
在摆渡车上,不认识的人坐在池翊音对面,问了他这样的问题。
被打断了看风景的悠闲,池翊音收回视线,半撑着下颔,静静看着那人,却只微笑道“不知道。”
“那是他们自己的城,就应当由他们自己来保护。”
不仅是城市,还有他们的人生与生活,所有的幸福,都要由他们自己去争取。
他只是一个点火者。
剩下的……
要交给人们自己。
得到答案的旅客久久无法回神,然后在黎司君逐渐危险的注视下笑了笑,向池翊音致谢,起身离开。
但池翊音看着那自称是自己直播间观众的旅客的背影,唇边的微笑却已经淡去,随之想起的,是他在离开丧钟之城前最后的所见。
他看见,在已经坍塌的高塔监狱废墟上,一袭黑色包裹的“死神”,正静静看着他,也看着这座燃烧的城市。
旗帜倒塌,旗帜又立起,在血与火中飘摇。
死神伸手指向远方,似乎在向他暗示什么。
池翊音看去时,却见无数尸骸从水晶宫废墟下翻涌,攀爬着回到人间,去见他们所爱之人最后一面。
整个城市都被尸骸淹没,哭泣与尖叫声此起彼伏。
除了汤珈城本身的nc尸骸之外,更多的却是玩家们的尸体。
三年间,单单是这一个副本,就已经吞噬了几十万玩家。
如今,副本的核心被池翊音击垮,丧钟不再,汤珈城也将会成为新的城市,开启属于人们的新篇章。
而丧钟之城,已经落幕。
它已经完成了作为“守门人”的职责,将车票交到了有资格之人的手中,也将结束它仅有一次的漫长运行,陷入沉睡。
好在池翊音相熟的人们,都平安无事的与他一同离开。
虽然斯凯受伤颇重,但在池翊音不计成本的治疗下,也已经痊愈。只是身上的伤口容易愈合,灵魂上的痛苦却永远不会得到弥补。
曾经的“圣人ky”,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双曾经如同天空般剔透的眼睛,覆盖了蒙蒙雾气,阴郁无光。
除了勉强捡回一条命的斯凯之外,红鸟京茶两人的情况算是好的。
他们虽然也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尤其是红鸟。
这位一直以来都更习惯于身处后方的情报专家,难得出一次外勤就遇到这种危机,还被迫绝地求生,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听京茶说,红鸟最近连晚上睡觉都要在身边摆一圈兔子,唯恐自己睡着时被人偷袭。
因为黑屋与死尸共处五天,险些吃尸体求生的经历,他也会怕黑做噩梦,还被京茶撞见过哭爹喊娘嗷嗷惨叫着惊醒的时候。
这被京茶拿捏住了把柄,嘲笑了红鸟很多次。
而爆裂性格的兔子虽然心疼同伴,但他不说,也不准备放任红鸟继续沉溺在痛苦里,于是他拍板决定,要给红鸟上脱敏疗法。
——你不是害怕吗?
那就把你害怕的东西一直摆在你面前,你最害怕什么就让你经历什么,直到你不再害怕为止。
在汤珈城郊外山上的小木屋中度假的那几天中,池翊音总是能听到红鸟的惨叫哭声。
要不是他了解京茶红鸟两人的为人品性,差点要以为京茶这是要谋杀同伴。
而京茶也悄悄来找池翊音,向他表明了自己的选择。
虽然两人因为与池翊音身处同一队,也得到了通往级副本的车票,但一直最坚定想要离开游戏场的红鸟,却第一次有些犹豫了。
在真正面对死亡和绝望之前,人总是会觉得自己能够超越它,驯服它,对死亡嗤之以鼻,甚至会嘲讽畏惧死亡之人,将其命名为软弱。
只有当自己亲自与死亡面对面时,人才会知道,那是怎样痛苦艰难的事情。
红鸟并不擅长战斗,也对身体上的疼痛没有足够强的忍耐力。
他可以不眠不休,在堆积如山的资料中翻找数月,即便希望渺茫也绝不会放弃寻找哪怕一丁点的线索。可他仍旧会在纸片划破了手指时,疼得龇牙咧嘴,疼得嗷嗷叫。
这一次在高塔监狱里五天的经历,让红鸟备受煎熬。
尤其是差点吃了“活”尸体的事。
他在副本中硬撑,不让自己的崩溃影响到队友们。但在副本结束之后,当他身处安全的郊外田园小屋,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压抑的情绪,也对将要踏上的旅途充满了恐惧。
万一级副本也会有类似的事情该怎么办?
如果下一次,关押他的审讯室中只有死尸,那他为了活命是不是只能选择吃腐肉?
大门已经打开,新世界近在咫尺。
红鸟却缩回了伸出去的手。
在他身边的京茶,将这一切事无巨细的看在眼里。
所以,在某一个红鸟疲惫不堪睡去的白日,京茶找到坐在花园中喝茶的池翊音,郑重的向他说明了自己的决定。
——他和红鸟,一定会和池翊音一起进入来之不易的级副本。
“红鸟不会怨恨你吗?代替他做决定。”
当池翊音笑吟吟的询问时,京茶双手插兜,纤细的身形半倚在凉亭石柱上,垂眼时长长的睫毛落下浓密的阴影。
那张一向暴躁的精致面孔,难得沉静严肃了下来。
“人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畏惧的事情,害怕蚯蚓,害怕花粉,害怕阳光……除了他们自己,其他人很难感同身受这样的情感。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在那一刻,自己要有多崩溃与绝望。”
“可除此之外啊……我们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京茶缓缓伸出手,看着手指间夹着的那张车票,在阳光下金灿灿的闪着光。
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可在后面的括号中,却是红鸟的名字。
这是他们牢不可摧盟友的象征,就连游戏场和系统都承认。
“红鸟把我从战场的死人堆里捡回来,重新教会当时警惕防备世界的我,什么是信任,什么是同伴,让我对这个世界再次恢复了勇气。”
“在我最害怕,站在悬崖上恐惧万丈深渊的时候,是他推了我一把,让我有超越自我的勇气和机会。”
“我们总是会受伤的,池翊音。”
京茶指着自己的胸膛与头颅,毫不在意的笑着说自己在十二年间,都受过怎样惨烈的伤势。
“受了伤的腿走路很疼,但我们总不能因此而不再行走吧?”
“我知道红鸟想要什么,他的目标是什么。我更明白,他现在不过是受伤后恐惧疼痛。”
京茶轻笑了一声,懒洋洋直起身“他缺少的,只是飞跃悬崖的勇气——既然这样,那就由我来推这一把。”
京茶很少露出他这一面,让池翊音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随即低低笑出声。
“好啊——只是,希望红鸟知道这件事之后,不要叫得太惨。”
不过,肯定会的吧……迷迷糊糊以为是离开副本要回家的红鸟,却被京茶揪着去了他现在最恐惧的副本,一定惊恐得疯狂呼救骂街吧?
但是,伤口要趁还新鲜时愈合,否则就会变成腐烂的肉,永远跟随自己,再难剜除。
会做这种事的,也只有彼此之间最信任的同伴了吧。
池翊音单是想象一下那样的画面,就垂眼低声笑得愉快。
京茶一挑眉,也被池翊音感染了笑意,将刚才的沉重心情抛在一旁,也咧嘴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见过小鸟能逃过兔子的爪子了?”
不过,京茶应该是池翊音身边唯一一个开心的盟友了。
黎司君的加入,让楚越离极为不快,在田园山野间休养生息的几天中,他无时无刻不再找机会见缝插针,试图将池翊音和黎司君分隔开,并将自己看到的有关于黎司君的信息,全都告诉了池翊音。
楚越离同时带来的,还有世界毁灭的消息。
“就在丧钟之城结束的同一时间,我感觉到天地颠倒,星月无光,世界在滑向毁灭的深渊。并非游戏场,而是我们已经死亡的现实。”
“还活着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世界已经开始改变,属于它的终结,已经开启。”
“池先生,丧钟敲响的,不仅仅是汤珈城。”
能力的透支使用,让楚越离极为虚弱。
他一双眼眸充斥鲜血,唇瓣毫无血色,苍白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如同神魔,令人畏惧。
对他而言,看见与看透所要付出的力量是几何倍的差距。明明他也可以将所谓的毁灭扔在一旁,不管不顾,毕竟无论是现实还是游戏场,对他都不曾温柔。
命运始终在捉弄他,将他倒吊在火刑架上。
可只有池翊音向他伸出了手,成为他信仰的神明。
为了池翊音,楚越离并不在他自己,是否会因看透副本背后隐藏之事而死亡。
世界……毁灭?
池翊音怔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得到来自于游戏场之外的情报。
汤珈城得救,现实却坠入深渊。
两者就像是水面倒影的上下,彼此互换了命运一般。
他这时也明白了为何丧钟之城会有压缩的时空,为何明明处在第一次发展时期,却有着与现实无异的科技造物。
因为副本,在慢慢入侵现实。
毁灭真的是从现在才开始的吗?
还是从十二年前,在游戏场第一次出现,就已经向所有人发出了警告?
只不过那时,并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离谱的说法,对此视而不见,忽略带过。
直到原本一丁点的腐烂,逐渐扩散,发于表皮,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它的溃烂。
当病症深入骨髓,再无可救,世界才终于显现出衰败的颓势,显露出毁灭之象。
从娃娃咖啡馆出现在现实的街巷中,池翊音就已经有所猜测。
但事实,依旧会令他惊愕。
……不对。
十二年前,并不是所有人都没有察觉。
在他所知中,在那个时间节点,有一个人抛下所有杀进了游戏场。
池旒。
或许,以池旒的敏锐洞察力,她早已发现了世界将要走向的毁灭未来,并且试图阻止。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池旒并没有成功。
池翊音下意识抬手,指腹滑过胸前别着的无脚鸟胸针,眼神怔愣。
在那十二年间,远比他更早进入游戏场的池旒,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池旒既然手握车票,那应该清楚现实与游戏场之间的联系,却为何没有突围?
她在等什么?
如果放任游戏场不管,是否那些本就与现实有所关联,来自于曾经现实的副本,会继续入侵现实,直到与现实完全重合?
若真是如此,到那时,岂不是所有现实中的人们某天一睁眼,就会身处在游戏场玩家们所熟悉的副本中?
从未走进过深林的人,如何能斗得过豺狼,在残酷的丛林法则之中活下来?
那才是……真真正正,绝望的毁灭。
人类将眼睁睁看着毁灭降临却无能为力,甚至连自己也在痛苦中死亡。
池翊音抿紧唇瓣,再次想起的,却是顾希朝曾经无意间对他说过的话。
——‘世界要由死者决定未来,雪山小镇如此,你们也如此。’
当时,池翊音只当那是顾希朝在说他自己掌控小镇命运,以邀请函杀人的事。
可现在,当楚越离带来的信息拼凑上最后一块碎片时,池翊音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原来顾希朝在最开始就给出过提示。
以及……
池旒为何会回到现实,在马家大宅,给了他当胸一刀。
因为世界的规则已经改变,某些更高的存在彼此达成了协议,将世界毁灭与否的权利,交给了人类自己。
只不过,是由死者来掌握。
让死者来决定,生者的世界将会如何发展。
是与自己相同,一起坠落深渊?
还是被拯救,由所有死者一同抗下全体人类的罪孽所导致的毁灭。
当想清楚这一切时,池翊音慢慢意识到,这是一个怎样真实而充斥恶意的课题。
——已经死亡之人,真的会舍弃自己,为另外的人选择一个美好的未来吗?
当考生拿到不属于自己的试卷,他真的会认真的努力将试卷答成满分吗?为了不属于自己的某个人的成绩?
“我说过了,池翊音。”
顾希朝的轮椅悄无声息出现在池翊音身后。
“地狱始终都在,人们一直身处于地狱之中,从未离开。现在,未来
……不会有改变。”
池翊音回身看去,就见顾希朝推了推金丝眼镜,笑得开怀。
“你曾经告诉我,我理想中的世界不会到来,因为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沾染罪孽。那这样如何?”
顾希朝放轻了声音,呢喃低语“让那些罪孽之人,亲手毁掉自己的世界。如果所有有罪之人都死亡,这世界,就会重新变干净吧?”
他低低笑出声来,然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顾希朝仰起头,眯眼看向头顶明媚的日光与蓝天,声音轻盈而感慨。
“看来你我之间的棋局虽然已经结束,但你与游戏场的博弈,还远远没有结束——池翊音,你会输吗?”
他歪了歪头,咧嘴笑道“我其实很好奇,当你全线失败而崩溃的时候……你绝望的脸,会是怎样的模样?”
池翊音微微垂下眼睫,不急不缓的轻笑“那就亲眼见证一下,怎么样?”
看看是这世界先杀死我,还是……我先改写世界。
……
打断池翊音思绪的,是一声悠长而惨烈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啊!!!祖——宗——啊!!!”
“这是哪?这是哪?!!对着我那早死的敌人发誓,这里绝对,绝对不是暂居区!就算之前的副本改变了游戏场,暂居区也绝对不会改成这鬼样子!”
“说好的回程呢?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你这是把我拐到哪里去了?系统,系统救命啊——!!!”
红鸟声嘶力竭,满脸惊恐,破了音的嗓子吸引了不少人摆渡车上的人向他看去。
坐在他旁边的京茶不耐烦的扣了扣耳朵,“啧”了一声。
“吵死了,喂!闭嘴啊!要聋了。”
“这种时候你还想着回暂居区?游戏场大地震之后不知道变成什么鬼样子,尤其是那几个创始人——你真觉得在这种巨变之后,都说要杀了所有b级以下玩家了,在这种明晃晃的危机之中,他们还会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吗?”
京茶嗤笑了一声,神情轻蔑,不屑道“与别人的命有关时,他们一个个都不在。与他们自己的命相关,他们就比谁都积极。暂居区的规则,一定会向他们倾斜而更改,不一定会被他们改成什么鬼样子,说不定像我们这样的,一回暂居区就会被他们绑架,当做保镖利用,压榨到死。”
“只有你还想着回暂居区,呵,脑子怕不是落在监狱里没拿回来吧?”
京茶翻了个白眼,淡淡道“知道你做错决策了,所以我自行帮你修复了一下,带你辛辛苦苦跑来这里——你知道你很沉吗?回去记得减减肥,你差点把还没成年的兔崽子压死。”
两人坐在摆渡车最后一排,京茶不耐烦的双手抱胸,不断晃荡着双腿的暴躁模样,还颇具有威慑力,让摆渡车上其他人一时拿捏不准两人的实力,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
京茶只是轻轻一瞥带过全场,其他人就都缩回头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不过这也有好处,给了两人足够宽裕的交谈时间。
上了贼船……啊不,摆渡车,红鸟想要跑都没办法,根本下不去,于是京茶也就放松了下来,满不在乎的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
——就算反悔也已经晚了,跑啊,看你往哪跑。
池翊音回身看去时,看到的就是红鸟惊恐的小眼神。
和指向京茶,颤抖的小中指。
“祖,宗!”
红鸟咬牙切齿“算你狠!”
“不用谢。”
京茶欣然点头,自动将红鸟的话在脑海中翻译了一下,并且“体贴”的认为红鸟一定是太开心以致于不知道说什么,他就帮红鸟对自己说一声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