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我怀了裴延礼的孩子,母凭子贵嫁进裴家。</p>

这五年里,裴延礼却对我与孩子不闻不问,冷淡至极。</p>

三天前,孩子意外遭遇车祸而亡,他也没出现。</p>

灵堂中的人来了一波,走了一波,各个脸上是悲痛惋惜的表情。</p>

只有我知道,那都是假的。</p>

站在餐厅,倒了杯水,正要喝下,身后传来女人议论的嬉笑声:“小孩子都死了几天了,竟然还不见他爸爸回来?”</p>

“你不知道吗?”</p>

“知道什么……”</p>

那声音压低了再低,成了气声,“裴二哥去了西利雪山,跟平霜一起,那种地方,进去了就没信号,裴家给他打电话都快要打疯了,愣是一通没接。”</p>

“兴许是故意不接。”说话的女人勾唇笑了笑,“谁不知道她是靠着未婚先孕进的门,要不是她,裴二哥早跟平霜在一起了。”</p>

在这一声声的嘈杂声中,我最终因为悲伤过度,晕倒在了灵堂上。</p>

被喂了点药醒来,耳边还是有许多杂音,我头疼欲裂,翻身将脸埋进了枕头中,试图逃避现实,潮湿咸腥的味道扑鼻而来,原来是我这些天掉的泪。</p>

眼泪都浸透了枕头,裴延礼却还没回来。</p>

吵声随着一道沉重脚步声的出现而散去,人群中似是有人说了一声:“延礼,你可算回来了。”</p>

延礼……裴延礼?</p>

不会的。</p>

他远在西利,跟梁平霜在一起,他怎么会回来?</p>

就算他想回,梁平霜会答应吗?</p>

她故意选在小驰生日那天,带着裴延礼踏上出国的航班,那晚小驰低着头,蛋糕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光芒映在他圆润的小脸上,照出他的失落。</p>

他是那么喜欢吃甜食的孩子,却一口没动,稚嫩的声音一句一句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p>

他不哭不闹,从小就懂事,知道爸爸不爱他,更不爱他的妈妈。</p>

这五年里,小驰唯一的心愿就是爸爸可以陪他过一个生日,可到去世,这个心愿都没有实现。</p>

身旁的椅子被拖拽开,有人坐了下来。</p>

那个味道,是与我同床共枕五年的人,只要他一靠近,凭借他的气息、动作,哪怕是一个眼神,我都感受得到。</p>

从前我是那样期盼他的亲近,可心灰意冷后,竟连一眼都不愿看去。</p>

裴延礼坐下后,二字很淡,“抱歉。”</p>

又是抱歉。</p>

她跟梁平霜去西利时,我拦住他的路,拉住他的袖子乞求,“明天再去可以吗?今天是小驰的五岁生日,他想要爸爸陪他一起过。”</p>

结婚这么多年,我自知没资格要求他什么,毕竟这桩婚事,不是他想要的。</p>

可在小驰的问题上,我总是想要求一求的。</p>

但毫不意外的,裴延礼拿开了我的手,面无表情,“抱歉,平霜在等我了。”</p>

可他的孩子也在等他。</p>

不过,这一次,小驰真的生气了,再也不会等他了。</p>

周身都很冷,我蜷缩了下身体,头深深埋了进去,裴延礼坐在一旁,他知道我醒着,他是那样敏感多疑的人,这些年来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p>

一是怕我再设计他,二是怕我伤害他的心上人。</p>

“你醒了?”裴延礼的语调中不见悲伤,更多的是急迫,“楼下的人已经散了,起来吃点东西吧。”</p>

他怎么可以这么平静,就好像死的那个不是他的孩子。</p>

的确。</p>

这么多年,他从没将小驰当作是他的孩子,更没将我当成妻子,毕竟如果不是母亲的算计,我上不了裴延礼的床,当不了裴太太。</p>

裴延礼恨我,恨我母亲。</p>

他曾称我们是——农夫与蛇。</p>

想到小驰,我又是一阵鼻酸,将脸陷进湿软的枕头中,声音干哑,糊成一片,不住地哽咽,“……你去看过小驰了吗?”</p>

“嗯。”</p>

“看过就好。”我努力克制住了哭声,“你出去吧。”</p>

裴延礼的声音如清风,照例是那样的轻描淡写,“我没接到电话,进山之后通讯设备失灵……真的。”</p>

真的?</p>

这算是强调,又或是为自己脱罪。</p>

不管是什么,我都不在意了。</p>

“嗯,出去吧。”</p>

裴延礼没走,对我的态度很是不满:“……唐枝,孩子才几岁,你怎么能让他自己出门,我是孩子的父亲,我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p>

解释?</p>

“呵”我轻声发出一声笑,接着活动四肢,坐了起来。</p>

我这个样子一定丑极了,脸上是泪痕,皮肤上是一条条压痕,眼眶深凹着,双目无神,面色惨白,远看如一具骷髅。</p>

反观裴延礼。</p>

正襟危坐,正装出席,一丝不苟,那张脸如寒冰一样凛冽,没有悲伤,没有眼泪。</p>

他是审问犯人的警官,而我这个母亲,成了犯人。</p>

“你笑什么?”裴延礼皱眉反问。</p>

“我笑你。”我靠在床头,脆如纸张,一撕即碎,棱角却还是锋利的,“你知道小驰出门想去哪里吗?”</p>

裴延礼我注视着,示意我说下去。</p>

“他要去找你。”</p>

“他打了很多电话给你,但没有一次接通。”</p>

“他说,爸爸可能是迷路找不到家了,要出去找你。”</p>

裴延礼迟疑了一下:“你没拦住他吗?”</p>

“我可以哄骗他一次两次,但他担心爸爸,趁我……”忽然间,我觉得自己真是又可悲又可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呢?“是我的错。”</p>

短短几字,在冰冷的空间中刮起一场风暴,裴延礼的眼神附加了一层审视的味道。</p>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错在不知天高地厚喜欢上你,又阴差阳错跟你结了婚,有了小驰。错在生下了他,让他受尽了委屈,还没有保护好他。”</p>

在裴延礼极具压迫感的眸光中,我扬起一笑,“最错在不该对你抱有幻想,异想天开觉得我们还能回到从前。”</p>

裴延礼表情空白,一时间没了话。</p>

那一巴掌挥落下来的时候,我跟裴延礼都没来得及反应。</p>

人是从门外冲进来的,带着哭腔与激烈的骂声,打完后又拽着我的肩膀,“你连一个孩子都看不住,你配做一个妈妈吗?!”</p>

打人的是裴延礼的小姑。</p>

她跋扈嚣张,目中无人,一直不喜欢我,更不喜欢小驰,她推过小驰,给小驰吃坏掉的桃子,偷偷在小驰耳边说过,他爸爸讨厌他。</p>

这会儿的悲伤号啕,不过是在裴延礼面前演戏。</p>

我麻木坐着,挨了好几巴掌,嘴角出了血。</p>

裴延礼这个丈夫却云淡风轻地看着,一动不动,眼里全是漠然,过去到现在,在我和小驰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从没伸出过援手。</p>

头发被撕扯着,很疼,在一句句的骂声里,我对上裴延礼冷沉的眸子。</p>

曾经,我只是摔了跤,蹭破了皮,他都紧张得不行,皱着眉一个劲问我疼不疼。</p>

时过境迁。</p>

我在他面前挨着打,他都可以做到冷眼旁观。</p>

这么多年来,我对裴延礼从年少的情窦初开,再到他对我忽冷忽热后我小心翼翼的痴恋,最后却在一场谋划与推动中让我跟他结了婚,成了他的妻子。</p>

从前我对他有爱,有期盼,还有愧疚。</p>

多天来紧绷的弦断了。</p>

我突然坐起来,抓着小姑的胳膊,反击回去了一巴掌,她被打蒙了,捂着脸,睁大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p>

这个家里,除了裴延礼,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小驰更没有。</p>

这一巴掌,我应该还回去。</p>

2</p>

去江阳墓园的那天,我带着一脸未消的伤,左侧脸颊红肿,下巴还有几道被抓伤的痕迹。</p>

那天要不是裴延礼上手拉开了我跟小姑,这伤兴许要更重一些。</p>

可裴延礼推开的人是我。</p>

坐在车里,寒潮从四面八方袭来,我感觉不到冷,空洞地望着车窗外。</p>

裴延礼坐在我的身侧,接着一通电话,是梁平霜的。</p>

小驰下葬的日子,身为他的父亲,却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接其他女人的电话,他的声调一贯的散漫,但对梁平霜有种特殊的耐心。</p>

“是,还要忙几天。”</p>

“……你先回。”</p>

“她?”</p>

我半侧着身子,感受到裴延礼的眼神掠了过来,接着递来了手机,“平霜要跟你说话。”</p>

换作从前,我大抵是要把手机摔出去的。</p>

可没了小驰之后,再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p>

在裴延礼讶异的目光中,我笑着接了手机,贴在耳边,屏幕上还残留着裴延礼的余温,过去我是那样向往他这个人,他的气味、声音、体温,我都想要靠近。</p>

可现在只是贴了下,就恶心。</p>

梁平霜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来,还是那样落落大方,又开怀,“唐枝,你还好吗?”</p>

我没作声,身旁人的气韵很压迫,好似我敢跟梁平霜说一句重话,他就会立刻将我赶下车。</p>

这种事,裴延礼不是没有做过。</p>

还是在大雪纷飞的深夜,我只是当着他的面跟梁平霜打了一通电话,警告她不要再破坏别人的家庭,便引得裴延礼大发雷霆,摔了手机,将我驱赶。</p>

那夜我在冰天雪地中走了两个钟头,后来烧了一周,他没来看过一眼,是小驰趴在我的床边,稚嫩的小手贴在我的额头,一声声唤妈妈。</p>

我是为了小驰,才活下来的。</p>

那个孩子要是没了我,在裴家该怎样立足?</p>

可如今,是我没了他,我身体里的气息被一丝丝抽干,失去了追求生存的动力。</p>

耳边,是梁平霜重复地问声:“唐枝,你没了孩子,还好吗?”</p>

她声线很弱很低,就是不让一旁的裴延礼听到。</p>

“你一定很不好,因为你失去了筹码。”</p>

小驰,的确是我嫁给裴延礼的筹码,没有这个孩子,我进不了裴家的门,可没了这个孩子,我留在裴家,又有什么意义?</p>

这里不是我想来的,一开始就不是。</p>

我动了动干疼的嗓子,“那我还给你。”</p>

梁平霜怔了,“什么?”</p>

“我把他还给你。”我又错了,这话不该这么说,“抱歉,他本来就是你的。”</p>

手机瞬即被抢过去,裴延礼挂断了电话,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中尽显戾气,“你又在跟平霜胡说八道什么?”</p>

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可以跟丈夫的情人说些什么?</p>

警告没了,更不会咒骂,有的只是放手。</p>

放手,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段感情,我无力再坚持,就连这条命,我都不想要了。</p>

在一场蒙蒙小雨中,小驰下了葬。</p>

墓碑上的照片是他三岁时拍的,当时约好了一家人去拍全家福,我与小驰到得早,从早等到晚,周围都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他们有说有笑,感情和睦,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动作。</p>

在欢声笑语中,更衬得我与小驰可笑。</p>

我尚且可以承受裴延礼的冷待,可小驰呢?</p>

阴沉的天气,冰冷的墓碑,碑上的照片没有笑,毕竟那天,小驰是在强忍着失落拍了照,他不想让我不开心。</p>

身边有人撑伞,我低头,对着小驰的墓碑祷告忏悔,祈祷他来世,可以有一对爱他的父母,不要再像今生一样,受尽冷眼。</p>

眼前有雨掠过,又有人影走过。</p>

像是裴延礼。</p>

我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他的黑色大衣擦过一道影子,他弯腰,在小驰的墓前放下什么东西,等他站起来了,我才看清。</p>

是一套赛车积木。</p>

心下一凛,我有些不解,当即抓住了裴延礼的衣袖,他生怕我当着这么多亲友的面发疯,低声道:“有什么话,回去说。”</p>

“那是什么?”</p>

我很冷静地问。</p>

裴延礼回头看了看,“送小驰的生日礼物,他之前跟我要的,没来得及……”</p>

“他跟你要的?”</p>

“约好的。”</p>

被我面上万念俱灰的神色吓到,裴延礼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怎么了?”</p>

我腿脚发软,身体里犹如一把刀在绞着,跌跪在小驰的幕前,我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后一个生日里,分明拿到了假的生日礼物,却还笑着面对。</p>

小驰一定知道那块表是我买来的,可我说是爸爸送的,他便欣然接受,还笑着说要谢谢爸爸。</p>

他什么都知道。</p>

知道这些年,爸爸不曾爱他,连一份生日礼物都没为他准备过,死后,才收到了迟来的礼物。</p>

可这还有什么意义?</p>

3</p>

家中气氛凝重,裴延礼的父亲正在等他,老爷子手中执着拐杖,粗眉紧拧着,对我的语气倒是柔和:“小枝,你先上去。”</p>

我知道。</p>

老爷子这是又要对裴延礼动手了。</p>

裴延礼的父亲是这个家里唯一喜欢我,信赖我,支持我嫁进来的人,只因当年,我父亲在危急关头救了他。</p>

没了父亲,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裴家为了报恩,给了我母亲一份保姆的工作,工作轻松,薪水很高。</p>

裴父又安排我与裴延礼一所学校,叮嘱他要照顾好我,将我当成亲妹妹照料,裴延礼的确这么做了,可我却不知天高地厚,喜欢上了他。</p>

裴父得知裴延礼在小驰的葬礼上迟到,支走了其他人,要对他用家法。</p>

保姆跑上来叫我去求情,声嘶力竭,拖拽着我,“先生平时最喜欢你,你去说两句好话,你快去啊?!”</p>

我为什么要去?</p>

过去我爱裴延礼,掏心掏肺,他伤了挨骂了,我比他还难受,但那都是建立在我爱他的基础上,后来我日日夜夜看着他为了梁平霜东奔西走,爱没了,惭愧与自责将我掩盖。</p>

多少次我想要带着小驰离开,又有多少次,裴父用布满沧桑的双眸望着我,低声下气乞求我留下,就当是为了小驰,就当是为了我母亲的遗愿留下。</p>

我不该答应的。</p>

卸下了裴太太的行头,我穿着最简朴的衣服,箱子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都是属于小驰的。</p>

摘下耳环,放在梳妆台下,确认我没有带走不属于我的东西后,一口气从心底浮上来,这口气顺了顺,我躲开保姆,下了楼。</p>

裴延礼这时已经挨了打,跪在地上,手掌撑着地面,咬牙忍耐着,一抬头,赤红的眸与我对上,可我却没多看他一秒。</p>

裴父丢了棍子走过来,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尊敬的人,他为我提供良好的环境与教育,让我与母亲有栖息之所,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感激他的。</p>

“……叔叔。”</p>

我再次称呼他叔叔,并非爸爸。</p>

还记得我进门那天,裴父拉着我的手,放在裴延礼手背上,苦口婆心嘱咐他:“小枝是好孩子,你好好待她。”</p>

就像那天,我跟妈妈来到裴家,他也是这样将我介绍给裴延礼。</p>

“小枝以后就是你妹妹,跟你一起上下学,你要照顾好她。”</p>

不同的是,少年时的裴延礼尚且可以对我微笑,在学校照顾我,带我去食堂,等我放学,还会拉着我看他去打球。</p>

分明球场外那些喜欢他的女生都排成人山人海了,他也一定要我去。</p>

他那么耀眼、优秀,走到哪里都是焦点。</p>

我却普通到了极点,跟在他身边时,总是埋着头,身着朴素,扎着马尾辫,校服可以穿到天荒地老,跟他说话都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样的怯懦内向,不讨喜欢。</p>

那时候学校里的人都知道,裴延礼爱跟我在一起,是因为他爸爸欠我爸爸一条命,他人好,不计较我的不合群和木讷,去哪里都带着我。</p>

可当梁平霜出现的那一刻,这种平衡就被打破了。</p>

在球场外看裴延礼打球的人成了她,每顿跟裴延礼一起吃食堂的人也换成了她,她是怎么悄无声息在裴延礼身边冒尖的,我记不清了。</p>

只记得一开始,我并没意识到什么,是裴延礼莫名的冷淡与同学在洗手间的一句:“唐枝也太没眼力见儿了,裴延礼都跟梁平霜谈恋爱了,她还像个电灯泡似的跟着。”</p>

电灯泡。</p>

谈恋爱。</p>

这几个字让我对裴延礼望而却步,自那以后,我很有自知之明地远离了裴延礼,借口拒绝了跟他一起吃饭、上下学,就连在家里,都避免跟他见面。</p>

可当我跟男同学一起出现在食堂时,他又找了过来,站在餐桌旁,用他居高临下的眼神,审视着平民一般,“不跟我一起吃饭,原来是谈恋爱了?”</p>

我不懂,我只是不想做电灯泡而已。</p>

可后来,在阴差阳错下,我拆散了梁平霜与裴延礼这对神仙眷侣,是时候该把这个位置还给梁平霜了。</p>

跪在地上的裴延礼站了起来,那两下打得他不痛不痒,他看着我时,我看着裴父,“叔叔,该留下的东西我都留在卧室了,我今天就会走了。”</p>

“小枝……”</p>

搬走,离婚,是我前些天就跟裴父打过招呼的,他不同意,极力挽留,像是那些年拦着我一样,可他也知道,没了小驰,我不会再留在这座母亲为我打造的囚笼里。</p>

裴延礼像个局外人,对我跟裴父的话分外不解,“走,走去哪里?”</p>

他一句话惹恼了裴父。</p>

“你这个畜生,给我闭嘴!”</p>

裴延礼拧着眉,眼神复杂地我分辨不清,“唐枝是我的妻子,她要走去哪里,我没有询问的资格吗?”</p>

原来他知道我是他的妻子,只是我这个妻子,从没被认可过吧。</p>

裴父被他气得心脏疼,捂着胸口,面色煞白,我上去扶住他,轻声安慰:“叔叔,您别激动。”</p>

“小枝……”裴父对我跟裴延礼婚姻的破裂深表惋惜,他知道问题都在裴延礼身上,所以并不怪我,“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没教好这个畜生,让你受了委屈,让小驰……你妈妈要是知道了,一定要怪我的。”</p>

“叔叔,不用说这些了。”</p>

我扶着他坐下,撞上裴延礼探究的眸:“叔叔身体不好,你要多上点心。”</p>

没了多日前的悲伤与眼泪,我这个沉静的样子更显得悲恸。</p>

从裴延礼身边走过,他顺势抓住了我的手腕,“说清楚,到底要走去哪里?为什么要走?”</p>

哀大莫过于心死,这个道理,裴延礼不懂。</p>

不再对他留恋,我没多看他一眼,用力甩开他的手。</p>

4</p>

离开裴家的第三天,我在家中晕死过去。</p>

这早在我的预料之中,胃癌,两个月前查了出来,那时小驰还在,我一直在积极配合治疗,拿到诊断书的那天,我向裴延礼透露过。</p>

可对上的只有他的冷眼,他对我早已恨之入骨,我醒悟得太晚。</p>

我原打算治好了病,带着小驰离开裴家。</p>

现在看来,是我要去找小驰了。</p>

那天,我没有说的是,小驰是因为我痛得晕倒才跑出家去找裴延礼的,五岁的孩子还不知道叫救护车,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爸爸。</p>

兜兜转转,我怎么也没想到,在生命的尽头,睁开眼看到的人竟然会是贺仪光。</p>

读书时贺仪光与我同班,他家境不好,成绩却很好,一心扑在学习上,跟裴延礼那样高高在上,家境优渥的人相反。</p>

过去裴延礼说他装清高,让我离他远点,我替他辩解过,裴延礼骂我胳膊肘往外拐。</p>

我知道他想要做医生,也知道他一定会成功,但没料到,我竟然成了他深造归国后的第一个病人。</p>

他穿着白大褂站在床边看着我的样子真威风,反衬出我的狼狈与凄楚。</p>

这样子让我想起同班时,他总是嫌弃地看着我,然后说:“唐枝,你考得这么差,怎么还睡得这么香?”</p>

那时我总是撇撇眉说:“延礼哥会带我出国留学的,他说我不用那么刻苦。”</p>

每当我这么说,贺仪光的神情总是很复杂,如今回想,我总算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p>

依靠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下场总是凄惨的。</p>

这不,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p>

可不管怎么说,贺医生将我救活了,我抬起插着针管的手,弯了弯僵硬的手指,朝他扯出一抹笑,“嗨。”</p>

贺医生兴许是不想与我交流,就派了护士来照料我。</p>

我是被邻居送来的,医药费还没交,护士询问家里人的电话,我笑嘻嘻道:“没爹没妈,没家人。”</p>

护士同情不已,拔针的手都轻了许多,“贺医生说要带你去拍个片子,再做个全面检查。”</p>

我无力地穿上自己的旧外套,从裴家走时,我什么都没带走,毕竟那些东西不是我的,我怕裴延礼找来让我还。</p>

我实在不想再见到那个人了。</p>

旧外套是好多年前的,不御寒,袖口浮起了一层毛球,看着实在不怎么美观,我缩了缩手站起来:“不用,我就是累晕的,我身体好得很。”</p>

在裴家,除了裴叔叔,没人看得起我,他们都知道我寄人篱下,算计着上了裴延礼的床,这才坐上了裴太太的位置。</p>

因而这些年,我没享受过裴太太应有的待遇与丈夫的爱,反而活得不如一个保姆。</p>

心理与身体,都练就的金刚不坏了。</p>

护士半信半疑,毕竟我的脸色,比隔壁的重症病人好不到哪里去。</p>

当然了,我可是胃癌晚期患者,只不过这是个秘密。</p>

小驰在时需要我保护他,我私下跑了很多医院去找治疗方案,疼得满地打滚,呕吐不止。</p>

拿上缴费单去窗口交了钱。</p>

我捂着腹部,步履艰难走出缴费队伍,视线昏花空茫时,像是看到了裴延礼,他穿着我给他买的大衣,将别的女人搂在怀中。</p>

这个时候,我多希望自己的意识再模糊一点,那样就看不到梁平霜脖子上那条,我亲手织给裴延礼的围巾。</p>

他拿走后,我问过很多次,围巾呢?</p>

他只说忘了。</p>

原来是给了梁平霜。</p>

他分明可以扔掉的,却换了一种方式羞辱我。</p>

我不意外,反而由衷感受到一股平静,兴许就是那一秒,裴延礼消耗完了我对他所有的爱意与亏欠,连带着小驰的死,一起葬送了。</p>

黄粱梦醒,我婚内丧子,一无所有,他新人在侧,得偿所愿。</p>

身处医院的人来人往里,我想起这些年许多次,我送给裴延礼的领带,被梁平霜拿去当抹布,他妈妈忌日,我等到深更半夜,却在梁平霜的朋友圈刷到一条“你总是这么让人心疼”,就连我一针一针织好的围巾,都戴在了梁平霜脖子上。</p>

那是母亲教我的,是我第一次织,送给裴延礼的时候,我忐忑得想要得到他一个笑,可是没有。</p>

他只是接过,然后道:“下次别再费这个心思了。”</p>

他是想要告诉我,我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可我只是想要弥补,想要做好这个妻子,而那个时候,站在我身旁拽着我衣摆安慰我的人是小驰。</p>

他说:“妈妈别伤心,爸爸只是嘴硬。”</p>

傻孩子,如果是对喜欢的人,怎么会嘴硬?</p>

他对梁平霜,就从不嘴硬。</p>

5</p>

小驰死后的半个月。</p>

我开始靠止疼药物存活。</p>

身体的流逝会加重疼痛,我无法承受,只好吃止疼药抵抗,每次呕吐后我都像是一具空壳子,肚子里胃里都空了,再发展到喝一杯水都会痛。</p>

要吃很多止疼药,抱着小驰最喜欢的小熊才能睡得着,昏昏沉沉中我总在想,小驰去世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p>

他没有止疼药可以吃,走的时候应该很痛苦。</p>

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照顾好他。</p>

我的小驰……</p>

在意识消散之前,我听到了一下一下的敲门声,要不是痛感还在,我大约要把这当成索命的钟声。</p>

门前站着的贺医生,让我的表情更加难看了。</p>

他以前可没这么缠人的,我求他给我讲题,他都是爱答不理的,要多冷淡有多冷淡,这会儿是怎么了?</p>

“唐枝,你的状况很不好,应该尽早去医院检查身体。”</p>

他是医生,是位好医生,一眼就可以分辨我的病情好坏。</p>

贺仪光的样貌跟过去比变化不大,长开了一些,眉眼间的倨傲更重了,像裴延礼所说,他是清高的,清高的人,是受不了侮辱的。</p>

死之前还要得罪人,我实在不忍心。</p>

“贺医生,你是没有病人吗?”我竭力将自己演绎成一个刻薄的女人,“多让我做几项检查,你可以拿多少抽成?”</p>

贺仪光眼皮跳了跳,“唐枝……”</p>

“我给你钱,你别缠着我了。”</p>

说完。</p>

我走进屋子里拿钱塞给他:“这些够不够?”</p>

贺医生走了。</p>

也是,谁会纵容一个无理取闹的病人,孤零零地死去,就是我最好的结局。</p>

吞下药片,拉上窗帘正要休息时,楼下两道身影落入眼帘中。</p>

是贺仪光与裴延礼。</p>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p>

这个时候,他不应该与梁平霜在一起吗?</p>

两人正在争吵,眼见要动起手来,我顾不得身体上的不适冲下楼,想也没想挡在中间,强压着喉头的酸痒,无力抬眸。</p>

“……你来这儿干什么?”</p>

裴延礼还是那个样子,站在晚风中,大衣衣角与风轻摆,月光落在他立体的五官上,平白镀上了一层清冷疏离,他看着贺仪光的眼神是极具攻击性与敌意的,跟读书时一样,只要撞见贺仪光用我的东西,或是替我打水,都要生半天的气。</p>

最后再问我一句:“唐枝,你自己没有手吗?要别人帮你?”</p>

他不允许其他男人帮我,他却可以将自己所有的善意都留给梁平霜。</p>

过去我爱他,为了他疏远了许多人,可现在,我只想随心。</p>

我将贺仪光挡在身后,转身拉着他的袖口,催着他快走,他与裴延礼对视着,火药味无声在燃,要不是我的请求,他是不会这样离开的。</p>

裴延礼见了,面上又是一场冷若寒霜的风暴,冷笑着问我:“放着家里的好日子不过,跑到这里来,原来是跟姘头在一起。”</p>

好日子?</p>

原来被丈夫冷落,被众人厌弃,失去孩子,是裴延礼眼里的好日子。</p>

结婚后他恨我、羞辱我,我可以理解。</p>

谁让我毁了他跟梁平霜的百年好合?</p>

眼下我就要死了。</p>

他不该来的。</p>

“这种好日子我不要了,你留给梁平霜吧,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p>

我说得气定神闲,没有歇斯底里与崩溃,与那天离开裴家一样,简单得像是在说“下一顿饭,我就不在这里吃了”。</p>

裴延礼瞳孔闪过微不可察的诧异,这么多天,他或许只当离婚是我因为小驰的死一时冲动,毕竟曾经我不是没有提出过离开,可最后都不了不了之了。</p>

他怀疑也是理所应当,“唐枝,你想好了?”</p>

这是我最坚定的选择,不会改变。</p>

“我离开,不也是你这些年的愿望吗?”</p>

沉静片刻。</p>

裴延礼点点头,带着嘲弄的笑,“这可是你说的,将来后悔了,别来求我。”</p>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不禁自问我还有将来吗?</p>

当晚,我刷到了梁平霜新的朋友圈:“修成正果”。</p>

配图,是她指间一枚崭新的钻戒。</p>

6</p>

癌细胞在我身体里扩散开来,不知已经到了哪一步,我笑着面对,甚至有些期盼死亡。</p>

毕竟那一天,我就可以见到小驰了。</p>

半个多月没见到他了,很想他,可很多天没见到裴延礼了,我竟然一次也没有想起他。</p>

过去我对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他出差,我替他收拾行李,打理家里事务,处理亲友关系,他应酬交际,酩酊大醉,我给他换衣喂醒酒汤,他与我同床异梦,深夜还要给梁平霜打电话报平安。</p>

我忙里忙外,可他带在身边的女人一直是梁平霜,出差时,连我的电话都不会接。</p>

唯一接起来的几次,都是梁平霜接的。</p>

梁平霜理所当然成了裴延礼身边的人,她笑吟吟告诉我,“延礼睡了,难怪他厌恶你,你就只会打扰他吗?”</p>

我告诉她,“你好好照顾他。”</p>

“还要你说吗?你不会真把自己当他妻子了吧,要不是你设计了他,你真以为自己能嫁给他?”</p>

那一刻我哑口无言。</p>

没有了这些事,我活得轻松了许多。</p>

为了吊着一口气,我还是去了医院,不为治病,只不过是想拿些药,好熬到圣诞节,小驰最喜欢圣诞节了。</p>

如果那天我去见他,他一定高兴。</p>

走在挤攘的人群里,约莫是我看上去太不像个健康的人,哪怕裹着厚衣物与围巾,可空荡的袖口里却瘦骨嶙峋。</p>

拿了药走出医院,穿着白大褂的贺医生追出来,我回头瞧他,他皱着眉走近,目光胶着在我的脸上,我用围巾遮了下脸,生怕被看出端倪。</p>

毕竟除了重病的人,没人会在短时间内如此严重的暴瘦,还是病态的瘦。</p>

“……唐枝。”</p>

贺仪光像是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转为叹息,“你现在去哪里?”</p>

我瓮声瓮气,“车站。”</p>

“我送你过去。”</p>

不知为何,我莫名地热泪盈眶,想要拒绝,贺仪光已经往前走去。</p>

医院门口这条路每天都有许多人,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身患绝症,孤苦无依。</p>

贺仪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上次我走后,裴延礼有没有误会你?他以前就总是误会我跟你的事情。”</p>

我摇头:“没有,我们已经离婚了。”</p>

“我留学时听说你们结婚的消息很诧异,我出国的时候他去找过我,威胁我不让我走,说你……”贺仪光低头,看着地上两片影子,低笑一声,“算了,不过裴延礼这个人真是矛盾,他让我不要喜欢你,又只说把你当妹妹。”</p>

我止住步子,“他……什么时候说的?”</p>

“梁平霜出现后。”</p>

我想起来了,在梁平霜出现前,裴延礼还会突然冲出来抢走我的汽水,喝我喝过的东西,继而侧身亲下我的脸,还会笑着提醒我:“少喝冰的,这罐就归我了。”</p>

可那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我快要忘记我们还有过这样一段美好的回忆。</p>

我们之间的暧昧很多人都看得到,起初裴延礼并不解释,我找到他,跟在他身后,那天的黄昏将他的身影拉长许多,梧桐树下他眼眸含情。</p>

我问他:“你怎么不解释?”</p>

他反问:“解释什么?”</p>

在燥热的氛围中,裴延礼眨了眨眼,正要说些什么,司机的车子就开了过来接我们回家,回去后裴延礼单独去了裴父的书房,在里面待了很久。</p>

从那以后,裴延礼突然冷淡了下去,不再主动带我去吃饭,更不会去接我,我去找过他几次,他却冷着脸:“别来烦我。”</p>

我不知道怎么了,竭尽全力讨好,却都是无用功。</p>

紧接着梁平霜出现,他再也不喝我的汽水,更不会再亲我,对我更是渐渐疏离。</p>

当朋友问起他:“你不是跟唐枝在一起吗?怎么又跟梁平霜不清不楚?”</p>

他拧着眉,满是不悦道:“我只把唐枝当妹妹,要不是她爸爸的缘故,连妹妹她都不配当。”</p>

难怪那次我生日给他打电话,裴延礼却突然对我沉了脸色,冷着声警告我:“唐枝,你住在这里是因为你爸爸,没有别的原因,你也不要跟别人胡乱说我们的关系,凡是开口前,先问自己配不配。”</p>

那么冰冷的言语,让我跟着心碎。</p>

几天后母亲也告诉我,不要妄想攀高枝,我们在裴家,只是寄人篱下,要处处谨慎。</p>

从那以后,我便收起了自己不该有的妄想与爱慕,直到这些感情都快消失时,母亲又把我送上了裴延礼的床。</p>

那之后我的余生都在悔恨与懊恼中度过。</p>

当着贺仪光的面,我释怀道:“我跟裴延礼,什么关系都没有。”</p>

这话只用了几个小时就传到了裴延礼耳边。</p>

凄凉如水的夜空笼罩着漆黑车辆。</p>

裴延礼站在车旁,脱了大衣,只穿西服,烟雾缠绕着他的指尖,笼在周身,让他这个人看上去没什么真实感,“什么关系都没有?唐枝,你可是给我生了孩子。”</p>

他还知道我们有孩子。</p>

这话想来是贺仪光告诉他的。</p>

我无力去探究什么,只笑着道:“孩子没了,可不就是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吗?”</p>

裴延礼一时间被哽住。</p>

一根烟快要烧到尽头,他的指尖快被烫到时,他深情款款来了句:“唐枝,孩子还会有的。”</p>

不会了。</p>

小驰只有一个,不会有了。</p>

没否认,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会有,你跟梁平霜,还会有很多孩子的。”</p>

而我只想寻一个清静处度过人生中最后这几天。</p>

“那你呢?”</p>

裴延礼反问我,带着戏谑:“你跟贺仪光还会有孩子?”</p>

我大脑发胀,没注意到他的“还”字,满心只想摆脱这个让我痛苦的男人,最好死前都别再见面,多见一次,就会让我想起小驰,就连语气里都多了种破釜沉舟的架势:“那你就当是这样吧。”</p>

我转身要走,裴延礼却恼了,死命拽着我的胳膊,那张无情的脸上生出了点波澜:“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是我的妻子。”</p>

“马上就不是了。”</p>

风灌进喉咙里,引得一阵腥甜。</p>

裴延礼探究地看过来,像是在分辨我话里的真假,片刻后有了答案:“唐枝,你吓唬人的手段一如既往地愚蠢,你觉得没了我,你能活?”</p>

是吓唬么?</p>

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吓唬他。</p>

更何况有没有他,我似乎都活不下去了。</p>

这次后像是为了逼我回去,裴延礼没将离婚的财产分割出来,他卯足了劲儿给我难堪瞧,甚至收回了我现在居住的房子。</p>

我无家可归,而他却另娶新人。</p>

没有人能在儿子去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再娶的,裴延礼却这么干了。</p>

他跟梁平霜要结婚的消息通过许多张嘴传到我的耳朵里,这事有多喜庆,又把裴父气得多厉害,裴家那些人多高兴,私底下又嚼了多少舌根,我全知道。</p>

但这会儿对我,就当笑话似的听了。</p>

我不再是这场笑话里的人了,怎么还会在意。</p>

梁平霜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温水就药咽下肚,苦,那苦从五脏六腑流淌,压不下去就要吐。</p>

“唐枝,我就要跟延礼结婚了,婚礼在下月底。”</p>

这跟我有关系吗?</p>

算了。</p>

多一句废话都没说,我直言:“恭喜啊。”</p>

接着挂了电话,继续吞药,可我哪里知道,梁平霜打这通电话时,裴延礼就在一旁,神色颓然,半点没有新郎官的样子。</p>

恐怕这会儿他才明白,我离婚是真的,对他没感情了也是真的。</p>

没了住处,如同丧家之犬。</p>

裴延礼打电话过来时想必是嘲笑我的,我提着行李,站在车站的入口,望着如织人群人来人往,耳畔是裴延礼似幻如梦的问声:“唐枝,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回来?”</p>

眼睛有些发涩,很干,他还是心软的。</p>

或许是惦念旧情,才会劝我回去,但为什么小驰活着的时候,裴延礼没有大发慈悲陪他一次?</p>

太晚了。</p>

没人需要这份挽留了。</p>

我捏着手中小驰的玩偶熊,上面有小孩子的奶香味道,依稀还存留着他发肤的温度,手指触上去,就像是碰到了小驰的灵魂。</p>

“……裴延礼,我不会再回去了,永远不会了。”我低头看着玩偶熊的眼睛,像是与小驰的灵魂对望,止不住颤声道:“过去是我对不起你,我道歉,代我妈妈向你道歉。其实早两年我就打算跟你离婚的,可裴叔叔答应了我妈妈要照顾我,他不同意……”</p>

“……”</p>

“这才耽误了你跟梁平霜,真的抱歉。”</p>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p>

在上车前,手机里又收到了贺仪光的短信:“唐枝,你胃癌晚期,为什么不来治病?”</p>

7</p>

贺仪光找到我时是在海边。</p>

这是小驰生前的心愿,我列了表格,想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替他完成。</p>

第一项:跟爸爸过生日。</p>

被我划掉了。</p>

第二项:一家人去海边。</p>

离了婚,只有我是小驰的家人,这个愿望,算是完成了。</p>

站在海边,沙子绵软潮湿,海浪轻轻拍过脚面,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被我的眼泪弄脏了,我想要弥补,哭声却愈发止不住。</p>

如果小驰还在时,我答应带他来,该有多好?</p>

起码他不会带着那么多遗憾离世。</p>

可那时我总想一家人,裴延礼总归不能缺席,结果最后,站在海边的却只有我一个人。</p>

风沙吹得我身体每一处都疼,回酒店的路上都在硬撑,可一走到房间门口,像是幻影一样的贺仪光站在那里。</p>

他人影重叠,怒气不减,身为医生的职业修养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唐枝,你知道你这是在找死吗?”</p>

病人不治病,还跑这么远,可不就是找死?</p>

我来不及吃止疼药,就疼晕了过去。</p>

好在,晕倒时身旁是医生。</p>

不然我连小驰的第三个愿望都完成不了了。</p>

贺医生要将我送去医院,但是到了我这个程度,在医院就是浪费住院费而已。</p>

我现在全身上下已经没有多少钱了。</p>

之前的医药费也都是贺仪光为我垫付的。</p>

他家境不好,上学时总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口与袖口处洗到发白发皱,阳光下可以看见衣服上浮起的绒毛,跟裴延礼的富裕并不相同,他的生活是拮据的。</p>

正因为这份拮据,我要将这钱还给他。</p>

痴恋十年的男人不在身边,最后救我、替我出住院费、药费的男人竟然是贺仪光。</p>

我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p>

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p>

贺仪光不说什么,只拿来干净的围巾替我戴上,然后说:“以前你对我很好。”</p>

是吗?</p>

我怎么完全不记得。</p>

原来病到这个程度,是会影响记忆的。</p>

“那时候你眼里只有裴延礼,当然不记得施舍过我这种人。”</p>

不知怎么,我从他语气中听出了怨气。</p>

贺仪光知道怎么救人。</p>

他给我拿药,望着我的病容,语重心长道:“止疼药是救不了你的,你这个状况,最好尽快去做化疗。”</p>

“化疗救得了我吗?”</p>

不过是让我再痛苦一遍,还要丑陋地离去,我不要那样,我要漂亮地离世,这样小驰才认得我。</p>

我不要吓到他。</p>

贺仪光的沉默就是答案了,他是医生,可面对癌症,没有一个医生可以百分百保证病人的生命期限。</p>

我捧着那杯热水,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坦然,“贺医生,既然你找来了,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p>

贺仪光撇过脸去,眼尾的一点水光还是被我看到了。</p>

“要是给你安置后事这种忙,我可不帮。”</p>

“不是的。”</p>

我怎么会让他这样干净的人沾染这种晦气事,“……可不可以帮我拍张照,等我死后烧给我?”</p>

海边餐厅的露台后刚好是一片茫茫大海的壮丽景观。</p>

我站在那里,换上了干净衣服,可身体的脆弱不允许我在风口站太久,贺仪光帮我拍照,与大海合影,这照片我要拿给小驰看。</p>

告诉他,他的愿望,妈妈帮他完成了。</p>

我靠着露台栏杆,露出这些天第一个真诚的微笑,贺仪光尽心尽力帮我拍照,他想要帮我拍得漂亮些,可一个病人,是漂亮不起来的。</p>

当我努力扯起嘴角,想要留下一张最好的照片时,出现在贺仪光身后的人却蓦然抢走了手机。</p>

他低头翻看照片,每一张都是我在海边留下的,贺仪光都是拍摄者。</p>

美好的氛围瓦解破碎,我的照片被删得一张不剩。</p>

虚幻的光影里,我看到裴延礼捏着手机的指尖泛白,下颌绷紧了,那眼神好似在看一对狗男女,“唐枝,我找了你多久?这些天,你都跟他在一起?”</p>

贺仪光上前一步,大概是想解释我的病。</p>

我拉住他,挽着他的手支撑自己的身体,“还没祝你,新婚快乐。”</p>

往后瞧了瞧。</p>

我唤门后的梁平霜。</p>

“梁小姐?”</p>

四人同桌吃饭,这场景上一次还是在读书时候。</p>

这么多年过去,梁平霜一点没变,还是餐桌上话最多的那个,她给我夹菜,丝毫没觉得这场面多荒谬。</p>

“唐枝,几天不见而已,你怎么瘦了这么多?”</p>

不光是瘦了,就连唇上面上都没血色了。</p>

她这么一说,裴延礼跟着看来,那眼神像是心痛,但大概是我的错觉,他怎么会为我心痛?</p>

“贺先生就是这么照顾人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