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野,便是这一代应家家主。
他们族中曾出过一个叛徒蛊女——应小千。
这个蛊女险些毁了应家,幸而巫家派人帮扶,才让应家安稳下来。
应野这次出来,便是为了抓叛徒的。
所有应家人在出生之时都会在相应的生蛊上留下血液,人死、则生蛊死,而当这个人炼了上的蛊虫,生蛊也会如实反应出来。
生蛊的秘密历来只要家主知,应野作为新任家主,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追查应小千的踪迹,他顺着蛊虫一路追寻,最终找到了白发苍苍的蛊女。
蛊女已被处置,剩下的自然就是她炼制出的这枚不为天道所容的人蛊。
严格些来说,这是应家百年来唯一的人蛊。
人蛊的作用成千上万,但炼制一枚人蛊却需要耗费无数心里与精血,更是要耗费一条人命,也因此,人蛊虽是应家第一蛊,却也是上绝对禁止的第一蛊。
应野在进入江家前,便调查好了江家的背景。
这次计划原本不会出错,直到他看见了阳光下、背对大片雪玫瑰朝他走来、面容懵懂稚嫩的少年。
这一刻,应野起了私心。
江昭的心脏配型是绝对找不到的,唯一能救他性命的只有符沉。
对方恰好格外愿意。
他没有理由阻止江家父母为江昭求生。
应野虽有一幅多情的风流面孔,但内里却是实打实的冷血无情。
哪怕应小千是抛弃他三十年的母亲,在找到对方时,他也从未心慈手软过。
他只在乎他在乎的人,比如江昭。
应野扫了眼窗前站着的人,眉眼间满是郁色,他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却不得不在乎江昭的。
他想和江昭在一起,总要告诉对方他的身份,到那时,江昭必定会知道他曾对应野见死不救。
可应野顾不得这么多。
他要江昭活,只有江昭先活了下来,他才能和对方厮守终生。
符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身背过窗户,直视他的双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不会和你在一起,他也不关心你是谁。”
不知想起什么,符沉嘴角带上了些许淡淡的笑意,“他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会为了他不在乎的人动感情,也没有人能让他在乎。”
他忍不住轻笑出声,“有应家的镇族之宝坐镇,这场手术堪称万无一失。”
应野之前让应家人送来的镇族之宝根本就不是给他用的,而是为了江昭。
人蛊在他们这类人眼中,只不过是条蛊虫罢了。
“他一定会有比现在光明百倍的未来。”
符沉再抬头时,一双漆黑的眼已经蜕变成冷血动物独有的兽瞳,金□□冷,像两个大灯笼般,他面上也浮出了两三片蛇鳞。
——而他这样半人半蛊的怪物怎么敢奢望。
他只配烂在泥里,死在深不见底、一片漆黑的虫窟中。
两个怀着相同心思的男人安静地处在这间办公室内,谁也没有再说话。
办公室的静音很好,室内安静得过了头。
大抵是静音太好了,嘈杂的人声一直到门前,他们才隐约听见一些。
“抱歉先生,您不能进去,请您不要为难我们……”
话音未落,门被人猛地打开,因着用力太重,重重砸在了墙上,又反弹回去,只留下一小条门缝。
应野蹙眉,冷声道:“外面什么人?这里是私人办公室,禁止入内。”
门口不断有小护士苦口婆心的劝慰声传来,“先生,真的不能让您进去,我现在带您回病房好吗?您等下就要进行手术了,现在不应该到处乱跑。”
听了这话,应野原本烦闷的心情更多了几分躁意。
“把他带走,再吵就让保……”
门被一只雪白纤细的手第二次推开。
门口站着的青年面色苍白,双颊浮出病态的红晕,眼尾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唯独唇瓣是苍白干涩的,饶是如此,也掩盖不了第一眼时那惊心动魄的美。
像通话里,被关在玻璃罐中娇艳欲滴的玫瑰,一天过去,便落下一片朱砂似的花瓣。
青年哭过了,眼尾是湿润的,那双漆黑的眼却被洗得格外明亮干净。
他问:“你要让保安把我带走?”
应野哑口无言,大脑一片空白。
眺望窗外的符沉身形猛地一僵。
江昭身旁的小护士焦急道:“抱歉应医生,江先生一定要进来看看,我们实在拦不住他。”
良久,她似是察觉到病房内僵硬的气氛,硬着头皮道:“应医生?”
应野总算回神,下意识放平了翘起的一条腿,原本靠在沙发上的脊背也挺直了,声音有点发涩,“你先去忙你的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小护士很有眼色,走时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房内多出一人,却比之前更加安静。
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一片死寂。
江昭看了眼应野,目光落在窗边站着的男人身上,先是闭了闭眼,等气息平稳后才睁眼。
应野却一直在看着他,视线落到他漫开血色的苍白手背,登时一惊,“你手出血了?!”
江昭被说到的手指尖略微蜷了下。
符沉却是本能转身,面上的慌张和关怀一览无余。
江昭飞快眨了眨眼,眼眶内的泪水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聚越多,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伸出隐隐作痛的那只手,捂住了心口。
“符沉。”
“我心口疼。”
短短两句话,室内的另外两个男人都变了面色,匆忙朝他走来。
应野离得近,两三步便到了他面前,捉住他的手低头去看,眼中满是心疼。
江昭却挣脱了他,近乎于是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我不要你。应野,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你明明知道符沉是移植,但却不告诉我。”
“……”
应野僵在原地,半句解释的话也说不出来。
江昭看向了后来的符沉,泪珠成串滑落,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看着一脸慌张的符沉,双肩颤抖了下,态度近乎平静地开口。
“符沉,我手出血了,是我自己拔的针头,我出来的时候还摔了两次,一次摔到了脚,一次摔到了尾椎骨。”
他的声音有些轻,其中的哭腔却是格外明显的。
“——我好疼啊,符沉。”
符沉慌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下意识拉住他的手,想看他手背的针眼,急得笨手笨脚,忍不住伸手抱住了他。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不陪在你身边的,对不起,让你摔了。”
他笨拙道:“伤口还疼吗?我应该多派点人在你身边看着你的,实在很抱——”
“符沉。”他怀里哭得肩膀都在颤抖的青年打断了他的话。
“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别人的错误不该是我来负责。针是我自己拔的,尾椎骨和脚也是我自己摔的,跟你没关系,你为什么要说抱歉?”
江昭的声音犹带哭腔,但吐字确实格外清晰、一字一顿的。
符沉一下便愣住了,下意识低头去看怀中人。
江昭面上满是泪痕,但那双眼却如拨云见雾般,骤然打开了他的视野。
——一片明朗。
“别人的错,不该你来道歉。”
“别人的命,也不该让你来担。”
“符沉,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不管他的出发点是什么。”
符沉眼中有着震颤,眼底罕见地出现了被戳穿后的心虚,像是慌张,又像是害怕,大约十几秒后,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你都知道了?”
江昭哭得停不下来,一个劲抽噎。
应野伸手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小声道:“你不能哭得太用力,心脏会承受不住。”
江昭只是哭,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下去。
两个加起来年龄是江昭三倍的男人此刻像犯错的大型犬一般,一个明明眼里满是嫉妒,却只敢伸手帮主人顺气,而另一个心虚地低下头,试图用乖巧来让主人消气。
“你不该为了我内疚,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会死。总要有人做你的心脏。”
他的手隔着一层单薄的蓝白条纹病服,轻轻点在了江昭心口上。
“再说,能被放进你心里,是我的荣幸。”
听了他的话,江昭边哭边软着声音、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很凶地问:“你有病吗……”
“……”
气氛一时有些僵。
江昭又气又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是法盲行为,移植犯\法,你再说我就打电话举报你。”
原本还有些暧昧的气氛荡然无存。
连系统都有点被宿主遵纪守法的精神震撼到。
江昭用手背擦着眼角的泪,咬住了唇瓣,试图让自己停止哭泣。
“我不可能要你的心脏,符沉,这不值得,你挨了十六年的苦,只是为了做我的心脏容器,这根本不值得啊。”
“除了你有病,我想不出你为什么这么做。”
符沉的目光很温柔,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你说错了,值得。”
他在虫窟里一次又一次被咬烂身体上的肉时,回想起的永远是那个午后,举着冰淇淋乐颠颠走在路上、笑得甜滋滋的小团子。
这么想想,似乎再痛也能忍住。
他甚至萌生出了和江母一样的想法,怨这天为什么狠心对这样小的孩子下手。从见到江昭第一面时,他便知道,他可以为了这个漂亮的玉面团子做任何事。
哪怕是要他的命。
哪怕是十几年未知的痛苦。
因为再多的痛苦也比不上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江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