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几杯浊酒也能醉成这样！”</p>
“我没醉！”</p>
刘复忽然睁大眼，“谁说我醉了！”</p>
“你没醉？那你告诉我这是多少？”</p>
杨园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动，刘复粗暴将之拽下来，差点没把杨园的手指拽断，痛得他惨叫出声。</p>
“我没醉，我就是难受……”</p>
“你松手，松手！”</p>
“裴大他们就这么死了，我怎么都没想到，我被关一阵出来，他们就没了……”</p>
刘复呜呜哭了起来，“要不是我自大疏忽，他们就不会死了！”</p>
这件事压在他心头很久，最近刘复看上去也跟没事人一样，仿佛已经从被关暗牢的阴霾里走出来，可要真走出来，他也不会一言不发埋头喝闷酒了。</p>
“是我害了他们，人死而复生，我想回去给他们家属送</p>
（）钱，我想给他们在寺庙里立牌供灯，可我就算做再多，也弥补不了了！</p>
对不住，对不住！”</p>
杨园的手指被对方紧紧攥住，怎么都抽不出来，他也快哭了。</p>
“你松手，我再陪你一块哭，我又不是裴大，你搂着我哭有什么用啊！”</p>
刘复哭得更大声了：“我倒是想搂着殿下哭，可我也不敢啊！”</p>
杨园：……</p>
公主和陆惟都没有劝的意思。</p>
像刘复这种情况，最好自然是让他痛痛快快发泄出来，否则块垒郁结，迟早都要出事。</p>
陆惟很清楚，当一个人悲伤到了麻木的境地，别说哭，心头只会闷闷的发麻，看何人何事都灰暗绝望，即便行走亦如堕深渊。</p>
刘复能哭出来，反倒是好事。</p>
“素和是殿下臣属？”</p>
公主正伸手去捞汤锅里的豆腐，冷不防陆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p>
音量虽然不高，却因离得近，酥麻震颤，毫无防备，差点就让她放走了豆腐。</p>
滚烫汤汁溅起落在公主手上，她嘶的一声，忙缩回手。</p>
下一刻，包着冰块的帕子已经贴上她的手背。</p>
“别动。”</p>
陆惟道。</p>
由于降温及时，公主没感觉到烫伤的疼痛，反倒是被冰块冻得皮肤发疼。</p>
“好了好了！”</p>
她忙道。</p>
“要多放一会儿，才不会留痕。”</p>
陆惟没挪开。</p>
“陆郎君似乎经验丰富。”</p>
公主瞅他。</p>
“好了，回头还是得上点药。”</p>
陆惟这才道，将冰块拿开。</p>
“我被生父厌弃，侥幸捡回一命，之后就在乡下生活，那些仆人名义上照顾我，实际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我不小心意外身亡，好去向主人报喜。</p>
当时后厨经常寻不到人，我便只好自己生火烧饭，因为年纪小，锅铲拿不大动，经常会砸伤烫伤，也有一回被灶台下的火星苗子溅到——”</p>
他挽起袖子，公主这才看见他胳膊靠近手肘处有块疤痕，由于岁月久远颜色沉淀，与周围的肌肤区别明显。</p>
“当时天气热，也没有什么冰块冰雪给我敷，我小时候性子要强，咬牙忍着不去敷药，伤口差点就好不了了。”</p>
他轻描淡写，但公主知道，情况肯定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p>
只怕当时就算陆惟不要强，也很难找到大夫，只能咬牙忍过去。</p>
“你恨过的吧。”</p>
公主轻声道。</p>
“恨过。”</p>
陆惟也没隐瞒，面色淡淡，“我天天在磨刀，心想就算背上弑父的名头，也要跑回长安，堵在那人下朝的路上，一刀子过去，一了百了。</p>
但就在那一年，洪涝之后天太热，发生了很严重的瘟疫，我在的那个村子，十有八九都死了，平日跟我一块玩耍，愿意搭理我的伙伴，因为家里大人死绝了，剩下他一个，又染上瘟疫，被人送到村子外头，我知道他肯定饿坏了，偷偷带了吃的去找他，结果发现他正在啃咬死去亲人的尸体。”</p>
惊世骇俗的恐怖场面，被他以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描</p>
述出来。</p>
那等修罗地狱般的惨状，公主能想象，却不愿去想。</p>
“他恐怕已经意识不到那是他的亲人”</p>
。</p>
“是，都已经到了绝路，他病得神志不清，一心就想活下去，哪里还分得清自己吃的是什么。</p>
我去的时候，那亲人一条胳膊都被他撕咬下一半了……”</p>
说到这里，陆惟微微蹙眉。</p>
故事本身没有什么，说也说了，只是眼下他们还在吃饭。</p>
不过也吃得差不多了。</p>
那头刘复抱着杨园呜呜大哭，也哭不动了，杨园终于能把手指抽回来，只是衣服都被对方当成抹布，皱成一团，跟腌菜似的。</p>
杨园也挣扎累了，懒得挣扎，随手拿了根筷子，把碗拖过来，一边敲一边唱，一副狂放不羁的名士作派。</p>
“人生自来苦，譬如朝与露。</p>
何必怀忧思，不若饮杜康……”</p>
他现编现唱，自娱自乐，浑然不管公主和陆惟在唱，自己的嗓音会不会荼毒旁人耳朵，兀自进入忘我境界。</p>
连醉得不行，趴在桌上昏睡过去的刘复，也禁不住皱起眉头。</p>
公主神智还清醒，自然听不下去，她直接捂住耳朵，又忍不住指挥陆惟。</p>
“快把他敲晕，要么把他扶到外头去醒醒酒！”</p>
陆惟难得看见她如此幼稚模样，不由笑出声。</p>
他觉得自己也有些醺醺然了，看廊下灯影晃动模糊，再看公主，视线里竟连对方脸颊也染上一层光晕，仿佛圆月。</p>
皎洁无瑕，胜若明珠。</p>
他在袖子里摸了摸，又掏了掏，没找到预料中想找的东西，不由露出疑惑神色。</p>
“你在找这个吗？”</p>
公主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个油纸包，从里面揪出一颗雕梅，顺手送入口中。</p>
陆惟略略一呆，面若镇定：“我似乎没说要送给殿下。”</p>
公主：“不是送我，你要给谁？你也不爱吃这个。”</p>
陆惟：“我路过看见了，顺手买的，他们家只有雕梅了。”</p>
公主狡黠一笑：“这上邽城只有两家卖雕梅的，一间就是上回常去的，他们家的梅子蜜煎都被乱军打砸了，只有城西的另外一间才有，城西那铺子离这里很远，若非特意寻访过去，又绕了远路，如何能买到这雕梅？”</p>
陆惟眨眨眼：“我预知今日赴宴，特意买来解腻的。”</p>
公主笑吟吟：“陆惟你是不是永远能眼睛不眨说出无数借口？”</p>
陆惟：“殿下谬矣，我方才就眨眼了。”</p>
公主懒得与他废话，又从油纸包里拿出一颗雕梅咬一口，脸上分明写着“你继续编，我在听”</p>
。</p>
陆惟：……！</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