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黄袍。头戴黄冠。年纪颇轻。满脸笑容。手拿三宝六真转经筒。别人不熟。常思豪却认识:这人正是索南嘉措。
只见他落足院中。即笑道:“以无去法故。何得有去者。上人禅心妙旨。小僧知之矣。”
燕凌云和姬野平神色都是一懔。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明白:这黄袍僧不管说话还是纵身跃下之际。手中的转经筒始终旋转平稳。不见乱相。用中原武功的话说。这是三节九断功夫练到了家。看來实力非同小可。
小山上人也微露讶异之色。却不是因为來人的武功。佛门认为世界由地水火风四大所构建。人身亦不例外。自己那句“树在山间水在云”。说的是山树同源。云水同质。故而树不在山上。而在其间。云亦非映于水。而是水在天上。似二实一。用这话回答丹增赤烈的意思是:此处是聚豪阁的地盘。亦是大明国境之内。自己在这里、不在这里。受不受邀、是來是去。并无区别。更无须明辩。而眼前这黄教僧人说的“以无去法故。何得有去者。”出自《中观根本慧论颂》。恰可作自己“树在山间水在云”一句的法解。一來讲出了色法【即物质世界】无來亦无去的本质。二來也是借机提出一个问題:若是沒有來这个行为。你该在少林寺。又怎么会在这里呢。等于一句话点透了自己在强词夺理的事实。看來此僧年纪虽轻。头脑却绝不简单。
丹增赤烈身为白教根本上师。博学强识。广览佛经。对二人对答涵义自然清清楚楚。白教与黄教本來极为不睦。但此刻见索南嘉措这话是在帮自己。又用“禅心妙旨”四字小小地讽刺了小山上人一把。一时也不便和他翻脸。说道:“原來是你。听说你在中原游历。前者去过京师。怎么又到江南來了。精力可是旺盛得很呐。”
索南嘉措笑道:“修法当勇猛精进。弘法亦当不遗余力。师侄受师尊灌顶之恩。感师叔督导之德。敢不尽心竭力弘扬本教。光大佛门。”
丹增赤烈哼了一声道:“师叔二字。可不敢当埃黄教有福。格勒巴桑收了个好徒弟。你再多尽尽心、使使力。把我的寺庙也都兼并过去就得了。”
索南嘉措道:“师侄一心弘法。致力讲经。虽使得各地佛子纷至沓來。信众皈依黄教者甚多。那也是佛法精妙。涵容万有。非师侄人力所成。又岂敢对它教存什么兼并之念。此节师侄已多次致信向您解释过。然而都如泥牛入海。全无消……”
“胡说。”丹巴桑顿一拨法旗。闪出身來:“你这厮一向飞扬跋扈。什么时候写过这等信了。”
索南嘉措惊异非常。目光从他肩头越过。向后面望去。
白教中对外交流、往來通讯之事都交在波洛仁钦手里。丹巴桑顿立刻回头向欢喜金刚法旗下瞧去。问道:“三师弟。难道他说的是真的。你收到过信么。”波洛仁钦摇头:“哪有此事。”丹巴桑顿又问四师弟:“乌里班图。你知道么。”不等乌里班图回答。就见大威德金刚法旗下。五师弟巴格扎巴向前迈了一步。面色冷肃地道:“不用问了。他的來信。都是我撕掉的。索南嘉措。你借说法之机。肆意攻击我派。说你们黄教如何持戒精严。又说白教僧人如何不守戒律。贪图享乐。有辱佛门。这会儿又來在我师尊面前两面三刀。说什么靠讲法获取信众。真是岂有此理。”
索南嘉措道:“白教很多弟子不守戒律。乃属事实……”巴格扎巴大怒指道:“师尊您看。他当着您的面也敢如此嚣张。可见平时气焰如何灼人。”
丹增赤烈多年深居雄色寺内专心修持密法。偶尔待客也都是藏巴汗这样的大人物。外面的小事基本都交给几个弟子來办。巴格扎巴不经自己同意就毁书拒客。确实做的不对。想來自己深居俭出。底下僧众太多。有几个不成器的乱做事情。恐怕也是有的。不过白教的事情自有白教的人处理。守不守戒律。可也轮不到索南嘉措來张这个嘴。但眼下的问題是。黄白两教的矛盾毕竟属于西藏佛门内务。当着聚豪阁的人。当着小山宗书。自家徒弟师侄闹在一处。成何体统。当下脸色一沉:“都别说了。”
师尊说话不能不听。巴格扎巴纳气归列。兀自愤愤不平。索南嘉措低了低头。神色倒是泰然之极。
方枕诺拱手笑道:“原來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索南嘉措上师。”索南嘉措还了一礼。方枕诺道:“上师。听说您在鞑靼传法布道很是成功。深受俺答汗的器重。那么您此來是代表鞑靼。还是代表西藏呢。”
这话问得平静。内容却十分呛人。索南嘉措在鞑靼虽然弘法顺利。但尚未形成政治上的权力支撑。如果说黄教代表西藏。那丹增赤烈一伙又往哪儿搁。是以白教众僧听了。眉毛登时便立起來。盯着索南嘉措。却见他一笑答道:“小僧既非代表鞑靼。亦非代表西藏。更非代表黄教而來。自从年前出离京城。小僧便在中原四处游历。沟通显密。拜访大德高贤。那日行至河南。自然想要到少林拜会小山上人。不过到时却扑了个空。又在路上听到些江湖中人谈论。言说聚豪阁上下卖国投敌。约请外族相议。要图谋造反……”
话说到这儿。丹增赤烈不禁皱起眉來。他斜了姬野平一眼:“阁主办事。未免太不周密了罢。”
一直在台阶上静观不语的燕凌云笑了。朗声道:“本來也是要公开的事情。早几日泄露出去也算不得什么。几位。日暮天昏。此处并非讲话之所。咱们到楼里吧。”
姬野平也道:“正是正是。尽顾在台阶下说话。这可慢待了贵客。赤烈上师。请。”丹增赤烈刚要举步。索南嘉措忽道:“且慢。这楼进不得。”丹增赤烈皱眉:“如何进不得。”索南嘉措道:“那就得问这几位老剑客了。”目光向燕凌云、小山上人和陆荒桥望去。
燕凌云情知事泄。喝道:“围上。”顿时身后楼门、两厢耳房武士齐出。弓弩刀枪都指向院心。
白教众僧一片哗然。背靠背横起掌时。只见姬野平将大氅一甩。手中哗啦啦早已多了条十三节闪银链子枪。他下山时所带随从也都各抽兵刃。将众僧围成一个小圈。方枕诺大呼:“且慢动手。”姬野平语速极快地道:“兄弟。你出去寻人不知家里事。如今外面传言四起。说咱们叛国投敌。要召外贼入寇。燕老和大伙商量。料这必是官府的计谋。如今他们人既然來了。咱们便顺水推舟。将这帮和尚擒了正法也好。”
方枕诺一听立刻就明白了:燕凌云这是想除掉丹增赤烈一伙。这样一來可使谣言不攻自破。二來也可在举事时。让背后少一个潜在威胁。
丹增赤烈亦非易与之辈。一听话音便知根底。当时双拳捏紧。面对重围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原來如此。酒无好酒。会无好会。本尊就知道你们这些汉人。满脑子都是阴谋诡计。反复无常。”
他声音朗若雷奔。震得两厢回音四起。廊下金灯突突直闪。
小山上人一脸为难。向后退了几步。回头道:“燕老剑客。听老衲一句劝。咱们大家还是坐下來再谈一谈……”姬野平喝道:“这个时候还谈什么。弟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