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出口这“你”字。同时响起一记脆响。
秦绝响一个趔趄歪出去四五步。摸嘴角已见了血。扭过脸來。两眼瞠开。不敢相信地道:“大哥。你打我。”
常思豪斜着身不去瞧他。单手侧扬。向外一指。
秦绝响脸上狰狞扭动。往前大跨两步。却忽又咬了唇皮。拧身便行。刘金吾瞧这情景急得直抖手。有心和常思豪说两句。又不知说什么才好。跺了跺脚。向外追去。
徐渭将颈子一挺。向常思豪道:“不必惺惺作态了。要杀要剐。给徐某來个痛快。”
梁伯龙和顾思衣忙都过來按他。
常思豪肝缝窜火道:“先生这是哪里话。我怎会杀你。”
“哼。”徐渭将身上孝服脱下。往地上一甩:“若是不杀。徐某便告辞了。”说着往外便走。常思豪沒好气地道:“你上哪儿去。”徐渭抖袖抓天。头也不回地道:“山人丧期已满。回去坐牢。”音裂如劈。梁伯龙快步追去。不住口地拉劝。徐渭却对他理也不理。
瞧着两人背影。常思豪心里一阵躁跳。觉这青藤先生行事简直难以理喻。顾思衣捡起地上的孝服。轻轻拍打尘土道:“徐先生古怪了些。为人还是不错的。你不要记恨他才好。”
常思豪在鼻孔中哼出轻冷的一笑:“我看他如此愤世嫉俗。无非是因为自负才高却屡考不中。脸上挂不住罢了。若是他当年一考就中。如今大抵也腐身官常早和徐阶严嵩他们一样了。说不定比他们还狠、还厉害。”
顾思衣闻之沉默。低头半晌。道:“以他的脾气。怕是追不回來了。我和伯龙左右无事。这便陪护他回去便了。”常思豪道:“怎么你也要走。”顾思衣道:“你有许多大事要做。我们这些百姓在侯府中久待。也不合适。”常思豪皱眉道:“姐姐这是什么话。你莫非也觉得我……”顾思衣伸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想了一想。低头轻声道:“唉。我们妇道人家不懂得什么。官场风云变幻。你自己小心吧。”
瞧她转身离去。常思豪心头一阵焦苦。寻思:“如今这世道。崇高已经成了虚伪的别称。策略已成为无耻的代言。让人來相信剑家这样一份理想。实在是笑话一样。剑家宏愿对外秘而不宣。当初郑盟主说到时百般为难。还不是因为这缘故。罢了。今日大丈夫做事只好谁也不学。只学廖孤石。知我罪我。笑骂由人。早晚一天。你们自会知道姓常的是怎样一副心胸肝胆。”
消息传进东厂。正在花园小亭中纳凉听琴的郭书荣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目光斜去。亭下。花丛中的康怀会意。运指转柔。琴声为之一淡。
吕凉在椅后恭身道:“督公。果然不出您之所料。侯爷不肯动手。徐渭与之闹翻。今后沒有了这青藤军师出谋划策。他们纵然风光一时。格局也终究有限。”
站在另一侧的曾仕权满脸窃笑:“呵呵呵呵。就算徐渭不走。他那点算计。还不都在督公的脚趾头里吗。”忽见督公的颈子稍往后偏。目光中似乎透着股冷冽。他赶忙低头不再说了。
郭书荣华指横鼻下。眼望满庭芳草。轻嗅着恬淡花香。缓缓道:“徐渭乃一代人杰。我之机谋。未必不在他料中。只不过他这次是真的看错了侯爷。”
吕凉若有所悟:“难道徐渭是耍了手金蝉脱壳。”
郭书荣华沒有理会。继续说了下去:“他早料到徐阁老往下一撤。怀有‘野心’的侯爷反而不会追击。而接下來权力空档的争夺才是一场好戏。他大仇已报。不甘替一个新的野心家为奴出力。所以才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舞台。到漩涡之外。來欣赏这场风暴。”
康怀停手抬头望过來:“徐阁老只是休退回家。他怎会觉得大仇已报。”吕凉道:“真正的报复。就是要夺走对方最珍视的东西。并且让他每时每刻都陷在怀念、懊悔与痛苦之中。对于徐阁老來说。这个东西。自然就是权力。”
康怀凝神片刻。又道:“徐阁老早上还四处召集人手准备会议。显然是想筹措反击。却忽然转变态度请辞。显然与那幅画不无关系。不过据咱们的人回报。那画上有山有水。有树有鹿。也沒什么特别。所題之诗。也不过是嘲笑威胁。徐阁老却为何一见此画。便改了主意呢。”
郭书荣华一笑:“说玄也沒那么玄。只是那画中暗藏五个字。触动了他的心而已。不过灯谜说破全无趣。青藤先生的用意。你们就当个乐子。好好玩味一二罢。”又点手:“慨生埃去再备一份礼物。阁老早晚离京。咱们可不能让老人家空手而归。感叹世态炎凉呢。”
秦绝响挨完了一巴掌。手捂脸颊气呼呼往外冲。门房边几个家丁闲坐间瞧见。慌忙站起。堆了笑待要说话。早被撞了个七扭八歪。捂着肋条叫苦。秦绝响瞧也不瞧。刚下台阶。外面也正有一人正待迈步上來。这一出一迎。险些撞在一起。秦绝响暴跳道:“你走路沒长眼睛。”
那人陪了一笑。拱手问道:“哎哟。这可失礼了。请问这可是云中侯常侯爷的府第么。”秦绝响瞧着他:“干什么。”那人笑道:“在下是江南萧府的下人。奉家主之命。特來给侯爷报喜。”
“萧府……”秦绝响愣了:“报喜。报什么喜。”
那人笑道:“秦夫人日前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侯爷喜得麟儿。岂不是喜事一桩么。”
秦绝响略一恍惚。立刻明白常思豪有事瞒了自己。听身后脚步声响。知是刘金吾追了上來。他怕那几个家丁听见。忙拉住这人手腕笑道:“原來如此。我便是秦绝响。我大哥事情太忙。如今不在府中。如不嫌弃。咱们先到独抱楼去喝上几杯。你跟我详细说说。”
同一时刻。在一派仍夹带着些许温热气息的晚风里。张齐手里拿个鞭杆。像个被遗忘的拐棍般歪靠在一辆拱篷小牛车上。在“格啷”、“格啷”的牛铃声中。缓缓驶出了城门。
见他久久不言。夫人吴氏扶着书箱从车篷里移出身子。拉过他的手轻轻揉搓着劝道:“当初沈炼告严嵩落得祸灭三族。你这趟虽沒挣下泼天富贵。却也落了个一身平安。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张齐道:“都怪你。说什么要吃桔子要自己剥。如今桔皮水辣了眼。桔子却沒吃着。”吴氏一笑:“好了好了。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反正这官你也做得不自在。要你辞又舍不得。这回倒落个彻底轻松。”张齐叹了口气。现下不须再为那些乱事烦恼。倒也确实觉得心膛儿里比原來敞亮不少。吴氏拱动身子靠过來。将头枕在丈夫腿上。又将他手捉來拢在自己脸侧。用腮帮轻蹭着。甜笑道:“不过我也真吓了一跳。你平常那么窝囊。事到临头。竟也敢泼出身家性命去告徐阁老。出门那会儿扯都扯不祝我扑在地上哭着哭着却呆住了。扑哧儿一声乐出來。发现成亲这么久。仿佛就在那一会儿功夫里。你才真的像个男人。”
张齐鼻孔里一哼。满脸的不以为然。扭头回望。京师渐远。夕阳渐西。雄伟高大的城墙被阳光映照得半红半黑。宛若煅烧中的铁器。想想自己揣表闯宫那一刻真是天塌不怕。地陷不惧。比起以往那些猫蜷鼠缩的日子。真可称豪气干云了。当时心头一飘。骨头也不禁轻了几两几钱。指头上宣宣嫩嫩的感觉传來。低头看时。妻子圆托托的脸蛋儿在手。依人小猫般摩來蹭去只顾美。一时板之不出。也自笑了:“谁说我不是男人。我这就让你好好瞧瞧。”说着将鞭杆往旁边一插。托起她身子往篷里推。紧跟着自己也钻进來。回手拉上了车帘。吴氏并肘护胸。粉拳抓嘴。两眼怯生生盯他。笑嘻嘻地尖叫:“呀。你个强人。大白天的又想吃桔子。”
车轮嘎吱嘎吱上了土道。两旁草色深深。连山走碧。老牛一面行走。一面沉思。“叭嗒”、“叭嗒”的步调。仿佛雨后檐滴般悠闲适意。插在车辕缝里的鞭杆直挺挺地立着。细柳条似的鞭绳左摇右摆。磕磕碰碰。嗒嗒有声。拱篷融融摇入黄昏。欢声浮略。霞暖牛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