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御书房时日头已经上了三竿。阳光刺眼。遍地耀白。徐阶被常思豪控在手中。大步拖上万岁山來。只见酒宴已在山腰花间小亭中摆下。菜品朴素。样式不多。却别有风致。冯保就在旁边候着。遥见三人。赶忙躬身施礼。隆庆入亭中拣荫凉处落座。亲自为二人把盏。常思豪把徐阶让在冲阳的位置。自己坐在旁边。道:“小山不大。毕竟风凉。皇上。咱们给阁老找件袍子罢。”
隆庆见徐阶爬完这几步山。额头上布条微湿。显然已经见汗。犹豫道:“如今也是快六月的天气了。阁老身上这套夹棉也还厚实。朕看了都觉得热。袍子就不必了罢。”常思豪笑道:“诶。阁老毕竟上了几岁年纪。哪能比得上您的春秋鼎盛、血气方刚埃何况老人家还在病中。若再受寒。那可不得了呢。”冯保也道:“皇上。侯爷说的甚是。您瞧瞧。阁老额头都见汗了。他这是体虚埃怎么能再受邪风呢。”隆庆微笑着点点头:“难得你们替阁老想得这么周到。”
冯保下去不大功夫。拿來一件拖地的狐裘大氅。常思豪瞅在眼里心中暗乐。寻思你这家伙比我还缺德。伸手把大氅接过來赏看。口中说道:“这件儿好埃要说有眼光。还得是三皇子。小小年纪。别人不要。就喜欢这个‘大伴儿’。为什么呀。还不是冯公公知疼知热这颗心。都在他眼里吗。”
这话既是在夸三皇子朱翊钧。又捧了冯保。然而小孩子有什么眼光。自然还是皇上安排得好。隆庆听了果然面露微笑。
冯保也极感荣誉。忙在旁作礼:“侯爷夸奖了。奴才这都是份内事儿。应该的、应该的。侯爷可能还不知道吧。三月十一。三皇子已经被封为太子了。”常思豪搂着大氅笑道:“哎哟。这是好事儿埃”隆庆笑道:“翊钧这孩子天资聪颖。满朝公卿也都觉得此事早些确定为佳。因此便挑吉日把事情办了。同时诏赦天下。庆贺了一番。你沒在京里。倒有些遗憾呢。”
皇家每有喜事多半都要大赦天下。常思豪听他额外点逗了一句。忽然便明白了其中用意:既然天下罪囚皆赦。那么青藤军师徐渭自然也就可以放出來了。高兴之余。立刻又想到立朱翊钧为一国太子之事绝非草率决定。隆庆必然早有安排。那么当初在小年宴上。他沒有彻底赦徐渭无罪。其实是为了照顾一下徐阶、李春芳几人的脸面。很多事情他口里不说。可是肚里早已有过算计了。看來这文酸公的脑子还真不可小看。让常思豪更乐的是。这件事的处理反应出一些局面的微妙。皇上对这徐李两位阁老的态度也就不言自明。他站起身來。把狐裘大氅亲自给徐阶披上。说道:“小钧能做好太子。还得说是阁老督学得力、教导有功埃”
徐阶赶忙逊谢一番。只说是太子爷自有聪明睿智。自己不过适当启发而已。他穿着二棉服。背后晒着大太阳。只觉热火一阵阵往后脑勺上返。这会儿又披上个狐裘氅。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可这时候总又不能当着皇上说沒玻还得陪着笑容向常思豪和冯保道谢。另外加谢皇恩。常思豪心中暗笑:“老子把你裹得像头蒜。你还得给老子装成大瓣儿的。”连声道:“哎呀。阁老为国操劳。我们做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阁老何必这样客气呢。”说罢含笑归座。
三人动筷吃喝。隆庆身为帝王。端庄有体。徐阶自居臣下。小心翼翼。常思豪什么规矩也沒有。瞧哪个好就往嘴里夹。青菜嚼起來比劈竹子还脆生。吃着吃着。他捏着筷子在菜盘间瞅了一圈儿。像是觉得缺点什么似的。招内侍要來一块生姜、两段葱白、几瓣蒜。搁进研盅里亲自捣碾。冯保看在眼里。暗暗替他担心:“吃这些吃得满嘴臭气。若让皇上闻见。岂非该治你个大不敬。”可是又不便说话。往旁边瞧。徐阶闷声不语。跟沒瞧见一样。显然等着看常思豪的笑话。隆庆上筷给二人夹菜:“贤弟这趟出行消弭了瓦剌一场兵祸。朕之江山。阁老更是出力良多。你们两位一个是我大明的擎天白玉柱。一个是架海紫金梁。以后可要多亲多近哪。”
皇上亲自夹菜。非同小可。徐阶赶忙起身。诚惶诚恐地谢道:“皇上过誉。老臣愧不敢当。”这副样子一摆出來。就显得在旁只顾捣蒜的常思豪十分粗野了。隆庆按手让他不必多礼。赶快归座。
常思豪却沒事人般。笑道:“有什么不敢当的。依我看阁老一个人就是梁、就是柱。有梁有柱。就把这房子撑起來了。阁老。您这身体可得注意。您得了玻那就等于梁柱生了虫子。您这一倒下去。咱大明不也得跟着塌么。”
徐阶屁股刚沾上椅子。忙又欠了身道:“侯爷。可不敢这么说。这朝廷之内岂是老夫一人之……”不等他说完。常思豪把研盅捣得叭叽叽直响。笑道:“哈哈。阁老就别谦虚啦。”手里不停。又把脸扭到一边。像聊闲话儿似地道:“皇上。您说这做菜。为什么总要搁葱姜蒜呢。”
隆庆倒被他问住了。摇头道:“这朕倒沒细想过。”
常思豪笑道:“我以前也沒想过。前阵子坐船时倒从朋友那儿听了一耳朵。他说咱们吃的这些菜埃虽然外形各异。其实里面都是水。属阴。所以寒性居多。葱姜蒜则属阳。能发热、能祛除菜里的寒气。因此做出來阴阳平衡。好吃又不得玻”
隆庆道:“哦。这个说法倒也新鲜。阁老。您是饱学通家。不知云中侯此说。可有道理。”
徐阶道:“回皇上。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其实不仅仅在说温饱的重要。而是说饮食之中。自有天道。顺其道而行。食则养身。逆其道而行。则病从口入。当年孔圣人说君子远庖厨。但他对饮食却极为讲究。曾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语。三餐色味不佳。不食。果蔬肉类切割不得当。不食。烹饪制做的方法不对。也不食。侯爷方才所说。便是做法的讲究了。万物皆有阴阳。也都有其偏性。古人调鼎讲究配伍得当。纠偏取中。正与侯爷那位朋友的说法相合。”
隆庆笑道:“做菜也讲配伍。倒有点像配药了。”
常思豪笑道:“对埃谁说药不是菜。菜不是药。其实都是地上长的。性子太偏。不宜常吃的就是药。比较温和。常吃不得病的。就是菜。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吧。”说着大手一伸。把徐阶的酒杯抄过來。把研盅里那些捣碎的姜沫、葱汁蒜泥都拨在里面。口里说道:“这三样东西最赶寒气。阁老这病喝了不说全好。也得好上一半。”又笑吟吟把杯往隆庆面前一探:“皇上。这杯酒可得您來斟了。借您圣天子的手。这也是一道仙药埃”
隆庆哈哈大笑。亲自执壶将酒杯斟满。常思豪站起來双手托着。恭恭敬敬递到徐阶面前:“阁老。您來吧。”
徐阶瞅着这酒杯。里面黄腻腻粘搭搭仿佛盛的是一杯小米糊。稠稠辣气直冲鼻孔。这才明白自己被绕兑进去了。眼睛又斜向常思豪。颧角边皮肉皱了几皱。露出笑容。伸掌略推道:“侯爷。老夫饮酒生咳。只恐失礼冲撞了皇上。这酒不喝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