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橇前方有两根布条搓成的套索,叶灵苏一左一右地挂上双肩,疾走两步,沙橇受其拉拽,顿也跳跃滑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叶灵苏停了下来,又扯布条,将橇身缠了数周,动作麻利,挥手立就。乐之扬看在眼里,甚是佩服。
叶灵苏缠绕妥当,打量沙橇,似乎有些满意,说道:“乐之扬,我若停下,你便闭住呼吸。”
“为何?”乐之扬正要细问,远处传来喧哗,禁军追赶梁思禽未果,折转回来收拾残局。
“扶好公主。”叶灵苏套索上肩,飞奔向前,一阵风奔出数十步。前方走来一队禁军,她身形转折,闪电般从禁军身前掠过,钻入一片黑茫茫的树影。乐之扬呆在橇上,见她如此弄险,不由心跳如雷,但觉少女止步,忙又闭住呼吸。谁想那队禁军一无所觉,骂骂咧咧地走了过去,均是睁眼如盲,丝毫不觉有异。
宫中出了灾异,禁军惊惧万分,加上晋王之乱,头领换了一轮,新任者唯恐失职,步了前任后尘,无不战战兢兢,派出大队巡逻皇城,兵来将往,一片肃杀。不多久,木床的残骸也被发现,又是好一阵疑神疑鬼,到处搜索盘查,正殿、偏殿无所不至。
如此扰攘喧天,偌大皇城几无立锥之地。叶灵苏不敢稍有停留,曳橇奔走,龙游蛇行,时快时慢,忽明忽暗,曲曲折折地在皇城中穿梭。她屡屡遭遇禁军,总能安然避开,有时候,便从对方眼前经过,对面之人也是有眼无珠、视而不见,双方相距之近,乐之扬甚至看得清禁军头领的容貌。起初还当侥幸,接连数次都是如此,乐之扬诧异之余,想起梁思禽说过“人眼靠不妆的话,又说叶灵苏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么看来,少女进退行藏大有法度,暗合某种武学要旨。
意想及此,乐之扬凝目细瞧。可是看来看去,一无所获,只觉叶灵苏的步法有些儿异样,节奏不同一般,可是如何异样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节奏?”乐之扬忽有所悟,闭上双眼,静心聆听。他耳力超人,远胜眼力,黑夜之中更见威能。一旦功聚双耳,远近声响一丝不落,人声、风声、风吹旗帜声、火把燃烧声……都是一清二楚。叶灵苏步子轻快,几无声息,可是乐之扬听来,一起一落、一滑一蹙,仍是动静分明、节奏宛然,她并非一味求快,有时甚至缓慢,无论奔走停止、动静呼吸,无不暗含某一种奇特的韵律。
叶灵苏忽然停下,藏在一座偏殿的暗影里,前方一队禁军迎面走来。这时远处传来呼喊,禁军首领打个手势,队伍转向,向左奔去。
叶灵苏松了一口气,乐之扬听得附近无人,忍不住低声问道:“叶姑娘,你用的什么武功?”叶灵苏诧然回头,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用的武功?”
“你的节奏很怪1乐之扬说道,“若以音乐比方,风吹雨打是一种曲调、日月之行是一种曲调,人马行走是一个曲目,草木生长又是另一个曲目……这些曲调各不相同,倘若一起演奏,势必杂乱无章,可你走路也好、呼吸也好,节奏恰到好处,可以融入任何一种曲调,与之和谐相处……”
叶灵苏面露讶色,待要回答,忽又听见动静,皱一皱眉,拽起沙橇,行走时许,到了僻静处,沉默一下,忽道:“比之音乐,倒也贴切,‘山河潜龙诀’源自风水之术,义理深奥难解,总之一呼一吸,一静一动,均能融入四周,在光则为光,在影则为影,站在树下为草木,立于水中为鱼虾,练到绝顶地步,共日月齐辉,与万物同化。”
“原来是捉迷藏的法儿。”乐之扬口角俏皮,稍一安稳,又忍不住打趣儿。
叶灵苏白他一眼,说道:“可惜没有‘大象无形拳’,秘笈上说了,这两门武功合一,能夺造化之机,打败‘灵道人’的‘灵飞之道’。”
乐之扬一愣,释印神念念不忘“乘黄观”一战,临死留下遗法,仍是为了克制灵道人。乐之扬身为灵道传人,内外俱伤,几成废人,走不得,动不了,还要释印神的功夫救命,遥想灵道人的威风,乐之扬锐气尽消,暗生惭愧,低着头默不作声。
叶灵苏看出他的心思,自觉失言,可她性情刚毅,话已出口,也懒得挽回,看一看天色,小声说道:“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出宫1叶灵苏说完,拽着沙橇向前奔走。这时闹了半宿,禁军无所收获、各自回营,皇城平静了不少。叶灵苏忽左忽右,钻入城墙阴影,来到一座石狮后面。前方不远就是皇城侧门,刀枪如林、火把烛天,禁卫数以百计,若无一支大军,休想破门而出。
“怎么办……”乐之扬话没说完,远处响起轱辘之声,举目一瞧,十余辆马车鱼贯驶来。
“那是……”乐之扬双目一亮,“除秽车?”叶灵苏默默点头。
人有三急,宫中再如何闹腾,数千号男女、太监总要盥洗方便,亦且皇家精洁讲究,秽物万万不可过夜。故而每到五更天上,便有太监收集马桶、倾倒秽物,用马车送到城外皇庄,三百六十五日,一日不可荒废,纵然改朝换代,新任的皇帝也免不了拉屎。
除秽车靠近,车上大桶虽然盖得严实,仍有一股呛人的恶臭。到了门前,马车停下,禁军士卒一脸晦气,跳上马车,掀开桶盖,忍着冲天臭气,捂着鼻子逐一查验。
乐之扬看得变了脸色,涩声道:“叶姑娘,不会要藏在粪桶里吧?”他自身也罢了,如花美人藏身粪桶,这样的情形不可想象。
叶灵苏瞥他一眼,意带嘲讽,默不作声,继续回头观望。禁军忙着查验,围着马车,无暇四顾。三人藏身一旁,直到查验完毕,统领一声喝叱,士卒升起门闩,推开宫门,巨门左右分开,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说时迟,那时快,叶灵苏取出一枚金针,挥手掷出,正中一条马腿。那马吃痛,惊嘶一声,扬蹄奋起,向左逸出。马车剧烈摇晃,车上的粪桶摇摇欲坠,吓得一群卫兵冲上前去,拽马的拽马,扶桶的扶桶,粪桶若是倾覆,屎尿横流,臭气不散,倘若皇帝经过,岂不是欺君大罪。
这边乱成一团,叶灵苏早已奔出,仗着绝妙身法,冲到车旁,仍无人知。叶灵苏脚下不停,细腰一拧,全身贴近地面,钻入马车之下,双手握住车底横梁,双腿盘住沙橇两侧。
这几下兔起鹘落、风行草偃,亦且无声无息,更未惊动一人,当真技艺通神、胆大包天。乐之扬亲眼看见,满心都是佩服之情。
金针钻入肉里,卫兵查验不出,换过马匹,放行开路。一时车马辚辚,车轮滚滚,除秽车鱼贯驶出皇城大门。
沙橇借力向前,遇见凸石,上下跳动,忽左忽右。可是车轮声响、天色尚黑,大街上行人全无,车夫忙着驾车,沙橇藏在车底,真是再也隐秘不过。
一路驶过长街,来到西门。守门将士见了宫中车辆,忙忙打开城门,连查验也都免了。
又行一程,远离京城,叶灵苏放开横梁,平躺在地,任由车队驶过,这才从容起身,拖着沙橇走入道旁树林。
这一晚惊心动魄、东躲西藏,叶灵苏也是不胜困倦,背靠树木,打坐炼气。乐之扬护着朱微,心中烦乱,以梁思禽之能,解毒并非难事,谁想节骨眼儿上,“六虚劫”居然发作,惊世骇俗倒在其次,解毒的事也没了下落。只看当时威力,梁思禽生死难料,纵然不死,也得劳神费力,压制“身内之身”,与那一股自作主张的真气抗衡。短时之内,指望不了他出手相助,可是朱微命在须臾,随时都会毒发而死。
想到这儿,乐之扬纵然行动不便,也如热锅上的蚂蚁爬来爬去,但见叶灵苏端坐不动,想要打断,又觉不妥,犹豫之间,越发焦急。
又过一会儿,东方微白,晨曦初露。叶灵苏长吐一口气,终于张开双眼,一双眸子晶莹清澈,迎着如水晨光,胜似花间朝露。
看见乐之扬焦躁模样,叶灵苏也觉有些诧异,再看朱微,问道:“她怎么了?”
乐之扬一愣,诧道:“你不知道么?”
叶灵苏摇头说道:“梁思禽何等人物,我纵要跟踪,也不敢接近。好在他行事张扬,拎着一张木床高来高区,不是瞎子,就不会跟丢。”
“落先生不是张扬。”乐之扬苦笑,“他是一片好心,只怕惊醒了公主。”
“落先生?”叶灵苏皱眉。
“梁城主别号‘落羽生’。”接下来,乐之扬又将自己下狱落难,巧遇梁思禽,朱微抗拒下嫁、服毒假死的经过说了一遍。
事情悲惨凄凉,以叶灵苏之坚毅,也听得浑身发抖、双目潮红,望着朱微,流露佩服神气,轻声说道:“她为你服毒而死,真是少有的刚烈女子。唉,红颜薄命,莫过于此1
乐之扬说道:“当务之急是找到‘毒王宗’。”
叶灵苏道:“‘毒王宗’绝迹多年,找到他们绝非易事。”她站在身来,低头一瞥,乐之扬望着朱微,满含忧愁,专注之甚,仿佛通身的魂魄精神全都倾注在这公主身上,除此之外,无暇分出一丝半缕。
叶灵苏心中难受,望着二人,眼前朦胧起来,她用力握紧拳头,指甲入肉,疼痛钻心,叶灵苏机灵一下,伸袖拭去泪花,低声说道:“急也无用,先找地方歇息。”不由分说,将乐之扬扶上沙橇,拖着二人向东行走。
走了一程,天色已亮,前方出现一家院落、几间雅舍。尚未走近,道旁跳出几个男女,齐声叫道:“帮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