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寒如死气的森冷,李从珂不会陌生。
山间茅草屋不如一砖一瓦堆砌而成的宅院牢固,遇上阴雨天气,即便不是冬季,那些无法及时修补,分散各处的缺口也将把风雨引进,令人整晚难以入眠。
那是在平山的幼年。
少年时他遇上了旁人眼里的新爹,自己口中的义父,去了三晋,观了军营,触摸过厚厚的铠甲,挥舞过比人还高的大戟,晚间被一些小卒联合灌了几口烈酒,喉咙如针刺,肺腑似火烧,昏昏然时透彻心间的却仍是一股可怕凉意。
一个个灯火通明的营帐之下若有无数枯骨冤魂在泣!
再后来,进了川,入了蜀,更仿佛从此阔别了春秋,仅剩冰火两重的冬夏,往往前一瞬置身烘炉炼狱,下一刻就来到冰窖石窟。
至夏必中热毒,至冬必生冻疮。
时间一久,他便悟了百花宫众姐妹常说的这句话。
而今,离了百花宫,却又再悟。
有些人的存在和出现,本身就比整个冬季还要冷,像是刚刚从地下爬到人间,不说一句话,不做一件事,只需要站在某个地方,那股蠢蠢欲动的死气就会慢慢散发,令人望而生畏,避之不及。
唐门铁霜枪,已是极寒,但终究还是以枪为主,以人为辅,不像李从珂眼前这位连一根头发都仿佛带着死气死意的男人,根本无需借助外物,就能动用至阴至寒镇住人的心魄。
身体僵住,眼神凝住的这一刻,李从珂想到了在小镇遇见的六道鬼母,以及传闻中被“自己”杀了四位的五行鬼甲。
皆从冥府来,皆有森罗名。
这男人给了他相似的感觉,却也很快用自己的特立独行进行了否决。
李从珂还不知道这男人的姓名,但他渐渐看出对方身上流窜的死气不是在被整个人间抵触,而是主动抵抗整个人间。
亦或者......
为镇压!
“以阴镇阳,以鬼御人么?”
李从珂声音低沉,连开了门,离他很近的店小二都听不清楚,权当他是含糊念着某个酒名,遂道:“客官,想喝什么酒你大点声说,我去给你打。今天是咱们杜家酒馆第一天开张,但看样子不怎么顺利,反而有点邪门,你最好还是不要往里面走了。”
见李从珂许久没有反应,店小二提高了嗓门,又伸出五指在李从珂面前晃了晃,“客官,客官,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李从珂这才回过神,看着店小二,道:“我要的那种酒,需要勾兑调配,一时半会儿打不出来,要是不能进去的话,就只能在门外站着等了。”
店小二为难道:“这......大冬天的,让客人在外面站着等,传出去有损咱们酒馆的声誉啊1
李从珂道:“所以小二哥,你还是让我进去为好。”
店小二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周围动静,接着附在李从珂耳边,悄悄道:“客官,你要进去也可以,但不要多话,找个角落的桌椅,坐着等就好了。那几位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理会,尤其是那个头发花白,面向凶恶......”
“咳1
秦鬼王喉咙滚动,闷声咳了一道,就让店小二面色发白,暂且止住声,只将李从珂引到最靠边的那张桌子,拿出抹布擦了擦,趁着倒茶的工夫道:“这个这个,不可言传,只可意会,客官懂的。话说,客官你要哪几样酒调配?”
李从珂坐下,没有立即回答,指了指大堂中央的那个酒缸,问道:“那是什么酒,怎么放在这里?”
店小二打个哆嗦,“那玩意可恐怖了,八成喝不得,里面有条蛇,还是活的,你说吓不吓人?真不知道秦老鬼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照他这么调酒,这酒馆的生意迟早要黄。”
“他叫秦老鬼?”李从珂有些意外。
店小二低声道:“这是绰号,他的真名更邪门,不知道谁给取的,客官你别问,我不能说。”
李从珂果真不问,将注意力放到那个酒缸之上,“活蛇泡酒,倒是新鲜,用的是什么蛇,什么酒?”
店小二伸出两指,“两样都是竹叶青,跟以毒攻毒似的,搞的我现在闻见竹叶青的味儿就莫名心慌1
李从珂笑了笑,“那可不行,正所谓三春竹叶酒,一曲昆鸡弦。竹叶青这么好的酒,白白辱没了实在可惜。寒冬里更应盼春味,这样吧,一两竹叶青,二两新丰酒,三两烧刀子,四两扶头酒,外加半壶解忧杜康,一勺雪花白糖,调好之后先冰镇一刻,再火烧一刻。”
店小二呆若木鸡,就连以喝酒为乐的游侠夏鲁奇听见动静之后,看向李从珂的眼神也如审视怪物。
“客官,你......你认真的?”
李从珂点头。
店小二擦了擦额前汗珠,“果然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你更邪门!照这么喝法子,不醉也废啊1
李从珂道:“废不废我不清楚,醉肯定是要的,就这么办,少不了你银两。万一我喝得不省人事,你可以先拿这幅画做抵押。”
店小二这才看见李从珂负在背后的左手拿着一样东西,是个裹着白色宣纸的长形画轴。
“千万别,我不懂画,老板娘也不懂,大憨更不用说。剩下一个秦老鬼,拿到画之后不撕破就谢天谢地了!客官你还是拿到酒,给了钱,出门再喝。”
李从珂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