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女士不是空手来的,那个时候她还没有佝偻得那么厉害,用白布裹着几个馒头,缠在手上,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嗓子也很亮,高声叫着夏燃的名字。</p>
夏燃咕噜一下爬起来,认出了这个老人的声音,迟疑片刻后,站起来,猫着腰观察乔女士周围有没有人,以及她手里那几个圆滚滚的,一看就装着食物的布条。</p>
夏燃吞下好几口唾沫,最后觉得还是当个饱死鬼比较划算,撩开两条细腿就蹿出麦田,一下子扑到奶奶怀里,像个饿疯了的小兽,二话不说就开始撕咬装了馒头的白布。</p>
乔女士认出夏燃后,惊喜地松开了手,看到夏燃坐在路边啃馒头,高兴地满眼都是泪水。</p>
她看出夏燃现在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凑近了这个总防备所有人的孙女,慢慢地抚摸着她自己用剪刀剪的狗啃似的短发,欣慰地说:“真是个好孩子。下次要是躲,还躲在这里好不好。奶奶给你送吃的,别跑太远,要不真让奶奶好找啊。”</p>
夏燃在她说话间已经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两个馒头,噎得直打嗝。她不知道这个老人为了找她,从三点找到五点,把县城都转了一遍才找到这里来。她只是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毫不见外地要求道:“水,还得带水来。”</p>
“哎,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乔女士拎起她的小手,笑吟吟地说,“今天回家喝水吧,你爹已经滚出去了,咱们回家。”</p>
夏燃一边打嗝一边怀疑地跟着乔女士走了,她回到家里看到男人果然滚蛋了,便对这个老人有了一些好感,可是仍然算不上信任,虽然老人会在男人打她的时候出来阻拦,但是根本拦不住,反而会让男人更生气。</p>
真正让夏燃对奶奶产生深切信任的事,发生在她决定逃离五河之前。</p>
她受了重伤,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奶奶竟然也不离不弃地守在她身边,照顾她的吃喝拉撒睡,在疯子们上门时拼命地护住她。</p>
那是夏燃自认为已经长成后,最脆弱的时刻了。外面那些丧心病狂的疯子害死小刀还不够,非要从她嘴里再逼问出一些东西才罢休。他们把家里的东西翻了好几遍,把屋里弄得一片狼藉,然后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夏燃破口大骂,诅咒她像她爹一样挨枪子。</p>
夏燃相信,当时要不是她还有点价值,这些人会不顾一切立刻把她从床上拖下来带走,用遍满清十大酷刑逼她供出剩下的白粉藏在哪里。</p>
但是他们当时已经快急疯了,这是他们走的第一单货,要是下家没有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接到货,信誉和利益通通没有了,而且他们将会面临来自上家残酷的制裁。</p>
爆炸现场唯一的幸存者夏燃就成了他们最后的指望,虽然他们恨不得把她扒皮抽筋,可是也只能等她醒过来,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再逼问。但就是这一点迟疑和等待,让夏燃逃过一劫。</p>
患难见真情。</p>
夏燃在五河横行霸道时,拥趸无数,出入前呼后拥,她根本听不见奶奶苦口婆心的劝慰,对于这个老人带着威胁和恨铁不成钢的怨恨也嗤之以鼻。到了最后,她身边的人跑的跑,躲的躲,最忠心的小跟班也死了,她才终于能看到老人藏在衰老皮囊和恶狠狠话语下的关怀。</p>
她恍然大悟,过往的点点滴滴一点点串联起来了。小时候的舍身相护,偷偷送来的饭菜和水,靠着捡废铁和塑料瓶卖来的钱买作业本,听到她考了好成绩时奖励她喝汽水,和现在含泪望着她的浑浊眼珠,都让夏燃心神一震。</p>
她忍着浑身的剧痛从床上坐起来,单手捂住胸口的夹板,曲腿弯腰,艰难地跪在床上,充血的嗓子嘶哑地吐出几个字:“奶奶,我错了。”</p>
奶奶毫不犹豫地原谅了自己的混账孙女,在昏黄的灯泡下,她眼睛里写满了爱意和痛惜。</p>
“奶奶,我们得离开这里,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夏燃轻轻地咳了两声,嘴里弥漫着浓浓的铁锈味,她拼命抵抗想要呕吐的冲动,尽量让脑袋做平移运动,减少震动,然后借着奶奶的搀扶,慢慢地下了床。</p>
“东西不要带太多,钱和值钱的都带上,马上走。”</p>
乔女士惶恐地望向外面,小声嘀咕道:“有人在外面看着……”</p>
“没事,您跟着我就行了。”</p>
夏燃从床底下翻出一根钢棍又当武器又当拐棍,让奶奶换上深色的衣服,又找了一块深蓝色的床单把自己满身的绷带遮住了。然后她机警地守在窗台,透过敞开的院门看着小巷对面倚着电线杆站立的黄毛少年,她等了快要四十分钟,终于等来了机会。</p>
黄毛少年拖沓着步子往西边走了,那里有一个尿水四流的公共厕所。</p>
他白天去看过躺在床上的夏燃,暂且不算她断掉的肋骨和锋利的碎片造成的大大小小的割伤,光是爆炸产生的冲击伤就够要人命了。他根本不相信她那副样子能醒过来,还能逃走,说是监视不过以防万一罢了。</p>
夏燃当机立断,拉着奶奶就走出家门,还不忘把屋门关好,做出一副没人出来的样子,然后借着夜色掩护,往后面那条幽深黑暗的小巷子走去。</p>
她浑身的伤口都在疼着,胸口和五脏六腑像是有一把火在烧。但是她不敢停下脚步,死死地攥着奶奶的手往县城西面走。</p>
或许是冥冥中的天意,她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时,头猛然抬起往西南角看去,想起那里是一片规模不大的坟场,她爹,她妈,还有她的老流氓爷爷都埋在那里。</p>
夏燃粗重地喘息着,喷出的气流像是被火烤过一样灼热。</p>
“去……”她咽了一口唾沫,实在说不出话来了,扬起受伤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坟场。奶奶了然,继而抿着嘴落下泪水,扶着她往坟场走。</p>
走出一段路,夏燃推开了奶奶的搀扶,让她等在原地,然后自己拖着又疼又酸的腿,蹒跚地走到男人坟前。</p>
她当时已经累极了,但是强撑着让自己站直,不能在这个人面前服软,她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睥睨地望着男人没有墓碑的坟茔,冷笑了一声。</p>
“狗东西,你等着瞧。我不会跟你一样烂在这里,我夏燃,一定活出个人样来。”</p>
之后她便带着奶奶一边养伤一边往南方走。一开始她们免不了露宿街头,乞讨,后来夏燃的身体好一些后开始打短工,经济状况好了一些,但还得防备着被家乡那帮疯子追上来。从五河到A市,她们走出了一个九曲十八弯的路线,这过程用了三年,其中艰辛不言而喻。</p>
而现在,夏燃正从A市往回走,回到她人生开始的地方。</p>
这次她不必靠两条腿长途跋涉,而是坐上了时速三百公里的高铁,几个小时就能到达目的地。身上的衣服不仅能蔽体还很暖和,胃里有饭可以消化,兜里有钱可以随时住店休息,勉强算是活出个人样来了。</p>
但是那个跟她一起离开家乡的老太太却变成了一捧骨灰,装在一个黑檀木的骨灰盒里,没有了温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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