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开头难。</p>
再难的问题，一旦有了好的突破口，后续的思路和行动只要能跟上，最终的解题效果总不会差。</p>
尤其，在众志成城的齐心协力下。尤其，是在证据越来越多，越来越确实的情势下。</p>
比如，熊家人。他们知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p>
所以，只要能撂倒祸首，哪怕是用最惨烈的方式也在所不惜。</p>
所以，他们告的，不仅仅是珏王府恶奴，还有珏王府家主——即珏王本人。</p>
美其名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p>
而他们用的也是惨烈震撼且能收获同情的方式来打头阵：滚钉板。</p>
大周朝的律例，越级相告便要经过这一酷刑。似乎挺过严酷，便能彰显了巨大的勇气和决心。因为危险，也使得若非背负了巨大冤屈，一般人都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诉冤。</p>
在有心人刻意推动的舆论下，在成千上万人的围观里，熊家人开始状告珏王。</p>
罪名是：纵容和相助恶奴绑架勒索，被拒后残忍在熊府行凶。</p>
目的是：为了敲诈熊家财产。</p>
受害者：熊府上上下下百多口人。</p>
证据不少。</p>
农庄的人赃并获压根抵赖不得。</p>
除了卫兵的证言，当时既留下了熊家人的痕迹也留下了打斗痕迹，熊家人被从农庄解救出来时，更因着卫兵刻意的声张还引来了不少百姓做目击证人！</p>
所以，这事人证物证加受害者，已是板上钉钉。</p>
而在熊家出没的陌生壮汉，则被熊家人定义成了上门索要钱财的绑匪。这群人同样是被抓了个现行却百口莫辩。</p>
熊家堂屋的各种证物，熊家上下的众口一词，加上早先在熊家的暗桩早已受不住刑罚，将如何在井水里下蒙汗药，如何在堂屋放迷烟，如何开门放了众壮汉入府交代了一清二楚……这些都是“铁证”。</p>
此外，熊老太爷收到的那封密信被当成了恐吓信交了出来。那信因为谨慎，本就写得模糊，只是强调了他想要女眷和儿孙平安便要识相听话，可眼下刚好对上了绑匪的口吻，成了绑架恐吓勒索的有力证据。</p>
如此，那群“绑匪”更是辩驳无能，憋屈无比——难道去反驳表示他们提刀上门是为了杀人灭口？</p>
而熊家为行商起家，家产颇丰，若说珏王看中了熊家的家产而做出此举，似乎也不难理解……</p>
朱常珏自然不会承认，既然管事身上已证据确凿，那自然也只能让这管事出来背锅。</p>
熊家人自不会罢休。</p>
他们咬定，若不是得了珏王暗中应允，小小一个管事如何有此胆量？若不是没有他的相助，小小一个管事如何能调动这么多人进行绑架？若不是他的布局，小小一个管事如何轻而易举弄来迷药，如何安插棋子，如何完成里应外合的行动？</p>
鼓也击了，钉板也滚了，事情自然被传得沸沸扬扬。</p>
尤其那之后，浑身是血的熊家大老爷从钉板上下来，二老爷便将拿血书写的诉状给递上去了。</p>
熊家所有人一道叩在地上，求青天老爷明断，还他们一个公道。</p>
顺天府怕闹出事来，要将那熊大老爷抬下去就医。</p>
结果被拒了。</p>
熊大老爷宁可躺在担架里，干躺在顺天府门前也不肯跟着大夫走，咬定要等开堂，其坚定意志叫人心惊。</p>
尤其熊家的男主子们无一例外地脖子上一大圈青紫，更令所有人触目惊心，似是看到了几个时辰前他们差点命丧黄泉的惨剧。</p>
还有熊三爷因被不幸一刀对穿的尸体，就那么插着刀被摆在了府衙门前。</p>
那场面，让任何人都镇定不了。</p>
围观众人一开始只是震惊，震惊于熊家的胆量和癫狂。渐渐地，当证据越来越多，群众开始愤慨，开始不平，开始从看热闹转为默默支持，最后转为了明面上的声援。</p>
谁叫熊家所站的立场是“庶民”，是弱势群众，是百姓，而珏王代表的则是权贵，是强权！</p>
恃强凌弱，这样的抗争往往最容易挑起，最容易煽动，最容易引发同情和弱势者的代入。</p>
暗中有人在领头，于是愤愤不平的人越来越多，“声张正义”之辈也越来越多，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开始掺和，只半天功夫下来，这事便闹得群情激愤，顺天府外声势浩大。</p>
压力骤然压身，顺天府尹头大无比。</p>
一边是珏王，一边是愤怒的百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自然不敢随意开审。</p>
至少在他和他的人查探个大概之前，他是不敢轻易开堂的，他的人去找李纯，却怎么也寻不到人。去找营救下熊家人的卫长，也是寻人不得。</p>
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先压下，明日早朝再说。</p>
于是，顺天府尹出来表示，案情重大，需要进一步搜集证据，择日开审。</p>
然而如此表态在很多人眼里分明就是站了强权立场，分明证据充分还要搜证，显然这去搜集的，是帮真凶逃脱的证据吧？</p>
如此，百姓们更不满意了。</p>
这次他们不满的，不是朱常珏，也不是强权，而是衙门，是他们的青天老爷，换句话说，是朝廷！</p>
熊家人已经准备抗争到底了。</p>
纵然顺天府已经接了诉状，纵然天色已晚，纵然府衙大门已经紧闭，但他们没有离开，而是从摇摇欲坠，年逾古稀的老太爷，到一脸无知，垂髫之年的小儿孙，一字排开，齐刷刷跪在了顺天府门口。</p>
顺天府官兵去请离，被拒绝。</p>
之后官兵出于颜面和安全考虑，不得不上前驱赶熊家人，哪知却激起了百姓更大的怨愤，铺天盖地的怒骂伴着“官官相护”之类的流言开始生出。</p>
不满声一浪高过一浪，府尹知这次事端已经忍了众怒，绝不能简单盖压，弄不好便要坏了顺天府的官声，只能让官兵悉数撤回。</p>
熊三老爷的尸体横陈街头实在不好看，官府要求收入停尸房，又一次被拒。熊家义正辞严认定这尸体就是证据，事关重大，只有在他们身边才能安心。</p>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又怕有人闹事会引发骚乱，官兵们也都不敢离开，只能硬着头皮陪着在衙门外维持秩序。</p>
本以为下衙后这事便能平息，哪知夜幕降临，熊家人还是不肯离开。</p>
有百姓上去劝，劝他们回家明早再来，可熊老太爷只是摇头。</p>
“回不去喽。那霸王爷青天白日就敢绑架杀人，何况乎三更半夜？今日我上下百来口人命大，全靠经过绑架地的圣上亲卫看出端倪前来搭救，可下一次，如何还有此等运气和好事？熊家关起门来后，霸王爷若再在半夜杀人放火，还有谁能相救？</p>
到那时我熊家上下岂不是伸冤之人和伸冤之地都没了？难不成真要下了地狱找阎王爷说苦评理去吗？咱们不敢赌啊！</p>
罢了，我百来口人既然跪在了这儿，便是不惧于他了。索性就跪这儿等着，但求青天老爷早日给个说法！早些将那些目无王法的凶手定罪！”</p>
熊老太爷低下头，用他被咬破的手指继续写着血书。</p>
众人难免不震慑人心。</p>
放眼看去，百来号人，断文识字的都在写血书，孩子们则跟着女眷们将血书内容一遍遍齐声诵读……</p>
血书的内容开始流传，血书写得多，有几张被风一吹，便到了人群深处。</p>
熊老太爷那番话也开始被传播。</p>
文人们看着血书拍案而起，有人写书文章诗词来相助，有人帮着复写血书以传播，附近茶馆酒楼全都爆满。再有有心人刻意帮忙的推波助澜，愤慨的范围开始渐渐扩大。从百姓到文人，逐渐连部分富户纨绔也都开始愤愤不平。</p>
事情闹那么大，京官们也都无一不晓。</p>
从怀揣同情的女眷们开始，渐渐连官员们本人也都看不下去了。这坏的，也同样是他们的官声，丢的，也是他们的脸面。许多人开始愤于珏王府的下作，耻于珏王府的波及，羞于珏王府的关系。</p>
大概是鉴于朱常珏往日的阴狠形象和气质，这次事端出来，竟然没有人相信他是无辜的，所有人都认定，这事就是他做的。他正是那个主谋。眼下推出的那个所谓管事，明显就是替死鬼！</p>
谁家管事能有那般权利和胆量？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p>
若百来口人差点成为刀下冤魂的如此大冤都不给声张，那昭昭天理何在？官府又如何让人信服？</p>
而最难熬的，其实是投靠了珏王府的那些家族。</p>
许多家族都已经打听到了来龙去脉，并人手一封熊家血书。</p>
他们中很多人是与熊家熟悉的，他们当然知道这不是简单的绑架勒索，他们中有昨日去参宴的，所以一下便明白这是为了灭口而绑架继而杀人。他们也知主谋正是朱常珏。</p>
他们知道朱常珏手段狠辣，但真正见识到那种狠毒后，很多家族还是恐惧了。若下一个熊家是他们呢？</p>
在朱常珏尚未找到有效反驳反抗手段时，作为他大业基石的许多家族已经开始了松动和犹豫。不少家族除了盯着顺天府和珏王府，还召开了家族会议，分析眼下形势，并开始商定要不要给家族留后路，该如何留后路……</p>
他们是想谋从龙之功以求家族飞黄腾达，但在那之前，首先要确保的是有命留下……</p>
夜色沉沉，可顺天府前，围观的群众并不见少。</p>
有人拿来了被褥，也有人去弄来了饭菜，再次被熊家人等婉拒。</p>
熊家上下的决心可见一斑。</p>
夜色渐深，却是出事了。</p>
有伙计哭着来报，说是熊家一间古董店走水了。</p>
那间古董店在京中有些名气，应该算是熊家最大的产业之一了。</p>
伙计大哭，表示来报信的路上已经报官了，兵马司的大人们正赶去灭火。</p>
说火势起来极快，几乎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便一发不可收拾……又说，因为火势来的猛，他没能及时抢救下字画，只勉强护下了两只瓶。这次损失怕是要以万计数……</p>
那伙计将救下的两只青花瓶摆在了地面上。</p>
在夜色下，纵是隔了几条街，那火光和烟雾依旧清晰进入了众人视线和鼻端。</p>
众人哗然。</p>
古董铺子啊，买家都是贵人们的古董店啊！随手一件东西都能抵上他们一辈子的开销了，就这么没了，饶是谁都有几分心痛。</p>
那伙计上前哭着请几位男主子去铺子主持大局，又说，要不然，便回府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