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飞机落地。
幸好两省相隔距离不远,又是省会,航班次数多,蒋伯勋刚好买到了末班。崇左没有机场,他们只能落在广西省会南宁,再坐车往崇左去。
南宁吴圩机场到崇左人民医院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崇左市局派了辆mpv来接,凌晨的高速路上车少,速度可以开快点。
“小刘,我们大概几点能到”蒋伯勋问。
开车的年轻人姓刘,也是市局派来的,专门负责家属的接待。
“三点左右!”小刘脑门儿冒汗,脚下油门踩得死,“我抓紧吧,蒋主任,我们这大晚上跑夜路,不能超速啊……”
“没事,你稳着点开。”蒋伯勋拍了拍许卫东的肩膀,“老许,你睡会儿你还带着两个孩子。”
蒋伯勋此次前来主要为了两边单位对接,许卫东就完全是受原向阳之前的委托,作为临时监护人,让他亲自带着原曜过来。
至于许愿,许卫东考虑到原曜还是青少年,出这么大的事,有个同龄人陪在身边总是好的。
况且许愿主动说了想去,如果不让他去,这小子得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他妈在家不安生。
“许叔,蒋叔,”一直在最后一排不吭声的原曜开口了,嗓音裹挟浓浓倦意,“你们都睡会儿吧。”
凌晨的高速路漆黑、冷清,往前而去的长路遥远无比,似乎是连接两处时空的隧道,将他的爸爸再次拉扯回人间。
出发前,蒋叔打电话来,说原向阳是在谅山奇穷河边被找到的,还剩一口气。那里地势险峻,又是中越边境,搜救条件十分复杂,耗费了点时间,原向阳暂时还未脱离生命危险。
以至于现在,市局那边也再未打电话过来说明情况,只是隔一个小时打一次电话,追问还有多久能到。
姜瑶的电话一直没打通,等她接了电话,原曜一行人已经快登机了。到底曾经是夫妻,姜瑶说已经买了最早一趟航班,中午前一定到。
原曜和许愿手忙脚乱的,没收拾什么行李,都没等到许卫东来接,拿上身份证冲出家门,直接打车去了机场。
还好于岚贞心细,在两个孩子慌张穿鞋的时候迅速在许愿衣柜里抓了两件外套塞进行李包里,让许愿拎着走。
现在,许愿困得不行,抱着行李包靠原曜肩膀上,眼皮沉沉,一会儿醒一会儿睡。
他方才刚靠上去时,原曜身子僵了一瞬,下意识反应,去看坐在中间排的两个长辈。
好在夜里赶路太累,蒋伯勋和许卫东都打起了盹。
许愿小声嘀咕一句“哎好重好重”,也不知道是故意混淆谁的视听,将行李包放在自己和原曜的大腿上,再空出一点缝隙,温热的手掌从腿间穿过去,抓住原曜放在膝盖上的手。
“别紧张,”许愿捏他手心,用指甲刮那层薄汗,柔声安慰道:“你爸那么厉害,肯定没事儿的。”
“嗯,你睡你的。”
车内没开灯,只有按钮键的光圈在闪烁,如航海家在夜里望见的指路灯塔,闪得原曜心烦意乱。
趁着四周黑暗,他稍微偏头,嘴唇干燥,吻了许愿的额头一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说话。”
许愿确实困得快归西了,脑袋毫不客气地压在原曜肩头,心想反正也没人看见,干脆抱住原曜的胳膊,脸颊蹭在校服外套上,说话含糊不清:“他们……”
“什么”原曜曲起手指,碰了下许愿的脸,冰的。
“他们都睡了,我得……”
“干什么”
许愿发誓,现在困意比考试时听听力还要来得猛烈,眼皮近乎颤抖,“我得陪着你。”
原曜表面冷冷淡淡地“哦”一声,被许愿靠着的那只手却从许愿后脖颈处伸过去扣住许愿的肩,为对方调节一个更为舒适的倚靠姿势。
他轻轻地拍了拍,“好好睡,睡醒了才有精力。”
他说着,将嗓音压至细微,炙热吐息绕上许愿的耳廓,“陪我。”
许愿点头,保持最后一丝神智,心跳如雷贯耳,怕有第三个人听到。
凌晨三点左右,小刘同志以极快的速度将四个人送到了人民医院。
路上整整一个半小时,原曜没合过眼,也不困,半阗着眼皮望窗外,眼底是无尽的黑。
直到他望见黑夜中亮红色的医院灯牌,才陡然打起精神,推了推许愿,说到了。
“行李就别带了,等会儿要送你们去酒店,”小刘打着方向盘,“从急诊那儿上去,a区四楼,你们……”
没听小刘说完话,待车停稳,原曜率先跳下车,拢着件单薄的校服外套往急诊部冲,许愿随手抓一件厚外套在后面追他,刘海被夜风吹得竖在额头上,跑了个趔趄,差点滑倒,原曜又折回来扶他。
“等等,”蒋伯勋在后面喊,“你们俩跑那么快!”
早早守在急诊部门口接人的民警也困了,一望见两个穿校服的少年跑过来,瞪大眼,不知道谁是原向阳的儿子,便问:“是原向阳的家属吗是他儿子吧”
“是是是,我们都是,”许愿喘气,推一把原曜的背,指他,“不对,这个是亲儿子,我……”
我也可以被当亲儿子使唤!
原曜点头,“我是原曜。”
“行,蒋主任,”民警的眼神越过他们,锁定至蒋伯勋,“家属都到了”
“到了,上去吧。”蒋伯勋说。
上四楼有电梯也有楼梯,原曜看都没看一眼电梯,扶着栏杆往楼梯上跑,许愿也在后面跟着。
两个人一路风风火火地跑到记忆里小刘说的a区,隔挺远望见好几个身姿挺拔的人,都围在icu病房外。
两个人都在警察家庭长大,尽管对方未着警服,也一眼分辨得出是什么人。
至此,原曜突然怕了,他猛地收住脚步,扶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边站好,不敢再向前。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极重,地板是一条条密集菱格,天花板白炽灯光线透亮,将黑夜变作白昼。
双眼朦胧间,白灯周围的眩光被拉长成各种形状,也拉扯着他的神经。
这一切在原曜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没想到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许愿屏住口鼻,生怕呼吸惊扰到他。
“砰——”
那群人围着的那扇门打开,里面走出几个医生,便装与白大褂混杂在一起,望得原曜有些恍惚。只见那群人全松一口气,爆发出小小欢呼,又都探头探脑地朝那扇门内的玻璃里看。
下一秒,原曜抬腿往那扇门飞奔而去。
许愿在门口等了十多分钟。
陪他一起等原曜的还有许卫东和蒋伯勋。
门口除了他们,原先那群守着的警察也留了几个下来,没人多说一句话,都朝原曜点头示意。其中一个是最先认出原曜的,说你就是原曜吧,之前阳哥还给我看你视频,说儿子成绩特别好……
等天一亮,蒋伯勋得单独前往崇左市局做交接。医院的走廊上总是有一排排的塑料凳子,许卫东和蒋伯勋并肩坐在上面。
icu门口有一台小电视屏,还有个接电话的听筒,原曜见他爸没醒,也没打电话,就在屏幕旁边站着看。
视频内的画面仿佛是静止的,一个中年男人头部和胸腹全覆盖着纱布与设备,纱布不再渗血,呼吸微弱,旁边的心电监护仪是唯一波动。
原曜凝视着他,如同正在瞻仰一尊雕像。
时隔多年,许愿再次见到原向阳,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心疼原曜,也为病房里躺着不能动弹的长辈惋惜,伤成这样,估计以后没办法再上战场了。
“别看了,原曜。”许愿拽他袖口,怕原曜看见这些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扭头小声喊蒋伯勋,“蒋叔……他一直盯着看没事儿吗”
许愿说完,拧紧眉心,神色担忧,手伸到自己后背去划拉几下示意。
陈年旧伤如劈开往事的利刃,一道又一道,划伤彼此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