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6章 原是比目鱼,原是鸳鸯鸟(2 / 2)

罗封神情恍惚,身形干瘦,眼睛则深深痴痴地看着白昼烟花,紫辉染了半壁天。

直到黑金龙袍出现在他的面前,阴影覆在他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罗封顺着那一双染血的靴往上看,翻动的龙袍,还有一张冷峻的脸和一双充满杀伐的眼。

“殿下,你赢了。终是老朽棋差一招。”

罗封长长地叹了口气。

而今回想,才看得出……

这一路走来,殿下给了他很多次机会。

每一声的外公,又何尝不是一次自我的挣扎和救赎。

奈何事与愿违罗封终归是和她背道而驰。

终究是和最不想拔刀仇对的人兵戎相见了。

他落魄又狼狈,看不出来是那纵横谋划的背后人之一。

灰浊的眸又蓄满了泪,老人堆满褶皱如老树皮的脸庞,流露出了恍惚且温和的神情,慈祥到仿佛时那日初见时的好。

楚月知晓。

他又在通过自己,看向自己的母亲。

“本王,真的赢了吗?”

楚月低声反问道。

她看向了遥远的天际,再也没闪着灰烬的光。

除了置放在执法队总处作为风铃花的容器,她再也找不到母亲的相关了。

就连最后一点灰烬,亦跟着那一箭烟消云散。

小狐狸立在楚月的肩头,平静地看着罗封。

“小狐先生,又见面了。”罗封沉声道。

小狐狸一言不发,目光深邃如昨晚流动的夜色。

楚月朝着母亲最后灰烬消弭于世间的地方看了过去。

定定地看了很久。

她自言自语道:“终有一日,我会让这流言蜚语自轻自贱自不知的天,再也遮不住凡人之道的路。终有一日,凡人敢抬头做人,敢自立自强自笑于山野烂漫处,能自由自在自愈旧时伤痕自得天光晴好时,自得在大道,自怡四海飘零亦一棋定天下的。”

说这些话时楚月是心平气和。

然而——

当罗封闻言,却是瞪大了双眼,蓄满了为时已晚的热泪。

那些个字,触动着他的心弦。

看回时路,字字句句,都是出自于他的口。

彼时,他还正当年少。

他敢横道向天笑。

敢为凡人之道说话。

只是世事磋磨,磨平了少年的意气风发和棱角锐利。

扼断了年少萌芽的志气,当年眼神清澈心思纯正的人也开始变得老奸巨猾,屠龙少年终成龙,在光芒里孕育的种子终究是诞出了恶之花。

罗封闭上眼睛滚烫硕大的泪珠分明地滴落,心如刀绞呼吸都不顺畅。

“你的路,从何时开始错的?”

“是万象塔后,还是得知玲娘身中剧毒时?”

楚月俯瞰着落魄的男人,“初雪那晚,我于罗府赴宴,你在府门外说,是罗府家主罗文清引母亲去万象塔的,实则不然,只是你弄出的假象,混淆我的思想,让我矛头直指罗文清,这样一来,就无暇顾及你。实则,玲娘会去万象塔,和你有关吧。玲娘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你即便千万个不情愿,但也让她彻底地被风铃花种满,才能保住她,对吗?”

罗文清一直在偷偷查看父亲的动向,人到中年却还如怯懦的小孩不敢靠近罗封,直到楚月的话让他如丢了魂般,脚步踉跄往后退去,呼吸也跟着急促,双眼亦是瞪大,因无人扶住,直接跌倒在了地上,且用两只手撑着。

他抬脸,满面都是泪水,睁大到滚圆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仔细想想,当年的自己固然嫉恨罗玲玲,但也只是藏在心底。

常言道,君子论迹不论心。

那会儿,他捡来了一个婢子,很是喜爱,婢子为他出谋划策,且是扇阴风点鬼火,不知不觉他就掉进了这陷阱之中,当即恶从心头起,把罗玲玲引到了万象塔。

后来出事他很是懊悔,抱着头在屋子里把门窗锁死锁死都锁死!

密不透风的同时亦看不到一丝光。

他还是念着罗玲玲的好,哪怕他曾无数个夜里嫉妒到发疯。

而当父亲为了罗玲玲深入万象塔,为了罗玲玲自怨自艾,对于他这个儿子从来都不在乎,他方才变本加厉的阴翳,那一点子内疚和良心不安的痛苦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狠心肠,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后来,他亦记不清了。

婢子在罗玲玲出事后的某日,就消失不见。

他还心有怅然,失落落了好些天。

“啊啊啊!”

罗文清两手抱头,喊到歇斯底里,面目扭曲,皮肉褶皱好似灌了强劲鼓荡的风,爬满血丝的眼球好似遭受了猛烈的冲击似欲爆裂。

楚月看了眼罗文强便收回目光,双眸死寂如古井无波,扫了眼如丢了魂如尸肉的罗封,继而道:

“我想——”

“你与玲娘,背道而驰了吧。”

她微笑着,拨云见日的光晕染了她的眉目。

罗封蓦地朝她看去,在光中,与她的视线交汇。

对视间,头一次觉得这年轻的女子,眼神是如此的锋利,就像能够洞悉一切,什么都逃不过她。

楚月像是讲述着老故事般娓娓道来——

“玲娘深知自己中毒,也知自己或将成为风铃花的容器。她心仁慈良善,不愿助长妖孽之风,成为他人为达目的的一步棋。故而,她想亲手毁灭掉自己的身体,包括身体里的风铃花种子,让那背后之人白费心机。但那样一来,她就灰飞烟灭了,这个世上,将再无罗玲玲,连枯骨都留不下来,只能做衣冠冢寄思情。你身为这个世上最天疼爱她的父亲,你又怎愿,怎么甘心呢??”

她的眸子,倒映出了老人灰败的脸。

暮气沉沉,倦颓如垂死。

还有着被戳穿了真相和心思的情绪涌动。

耳边,依旧是楚月低低的声——

“于是,你旁敲侧击,你想和玲娘商榷。你打算,就让种子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生根发芽,长在她的身体里。到时候你想办法找另一个身体,让她从此得而新生。她自是不愿的,因为她不想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她不想自己活命的代价,是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之上。罗封,这是你们思想的分歧,亦是你们父女缘分尽头将至的开端。”

每一个字都是楚月沉思后的分析,而根据罗封的表情变化来调整,大抵是和她所猜八九不离十,真相则愈发接近,将为罗封、罗玲玲的父女之情,还有罗封作为她外公的羁绊,画上了结局。

“她不想等了,她想早点解脱。她早一点死亡,给她下毒的人,胜算和成功就少几分。但你好害怕啊,你害怕失去女儿。你找到她,跟她说,如若她死了,她就再也找不到她要找的故人了,只有活着才是希望。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死如灯灭,死了,就当真如蝉死于秋而永不见冬了。”

那晚,他就是这样找到罗玲玲,这样去劝说。

罗玲玲则满目的坚定。

“父母造孽,子女承之恶报。”

“若要以这样的方式与我的孩子相见,父亲,我情愿早点死去。”

她上一世,不是好妈妈。

这一回,她想当个好母亲啊。

她不想自己的身上出现半点劣迹,她希望有一日女儿知晓她的存在,会以她这样的母亲为骄傲,而不是不愿提起的耻。

她拒绝了罗封。

罗封方才计从心起,利用罗文清,把罗玲玲引入万象塔,就是提前让种子发芽,从此永存罗玲玲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