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着一张脸,香宝的额上满是凌乱的沾满了汗水的发丝,只是她的嘴角,却忍不住地微微弯起。真的好神奇,从她的腹中诞生了的小小生命,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的亲人……
刚刚的疼痛,那样生不如死的疼痛,在这一刻仿佛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幸福一点一点慢慢地爬满了她的整颗心。
这样幸福的感觉……
脑海中幸福的蓝图被硬生生地打断,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啜泣声。
“真是作孽啊……”那妇人轻叹。
香宝微愣,一时回不过神来。
“是个女孩。”喜乐低低地说着,有泪从眼中落下。
“啊?真的是女孩?我就知道,呵呵,我就知道……”香宝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嘶哑。
脑中一片乱轰轰,香宝蓦然一愣,对了,孩子为什么没有哭?
抬了抬软绵绵的手,香宝想撑着身子坐起来,第一次,她痛恨自己的无力。喜乐忙抹了抹眼泪,上前来扶她坐起。
靠着软枕,香宝定定地看向那妇人手上托着的孩子。
“给我。”
那妇人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将孩子放在了香宝的手上。
香宝小心翼翼地接过,搂入怀中。淡粉色的小小身体,软软的,暖暖的,皮肤还皱皱的,像是小老头,眼睛微微闭着,可爱极了……
特别是小小的鼻子,像极了夫差。
抬手轻轻打了她的小屁股一下,她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活不成了。”耳边,那个妇人在叹息,她摇头道。
活不成?
眼前蓦地一暗,香宝摇了摇头,找回快要涣散的神智。定定地看着怀里小小的孩子,她的女儿,她的身子是温热的,她小小的胸脯还在微微地一起一伏……那样努力地呼吸……
“她还在呼吸呀。”香宝的声音嘶哑得有些可怕。
“太晚了,羊水破了太久,她不行了。”那妇人看着香宝,眼里满是怜悯,“只要再早一点就……”
“喜乐!”香宝打断了她的话,突然叫道。
“是,夫人。”喜乐忙有些惴惴不安地应道。
“扶我起来。”
“夫人,你的身体……”
香宝没有理她,径自从榻上拿了一件小小的衣衫裹在女儿的身上。那衣服是她修修改改做了近四个月才做好的,虽然差不多就是一块布,而且很丑……可是,那是她亲手做的。
她常常想,以后孩子的衣服应该都由她一手包办,不知道她会不会抗议?或许她的针线活会越来越好也说不定……
她,香宝,居然也为人母了……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香宝扶着榻,抱着女儿,竟然站起身来。
“夫人,你要去哪儿?”喜乐叫了起来,忙上前扶住她。
“出宫找大夫。”香宝想甩开她的手,却颤巍巍地使不上半点力气。
“夫人……”喜乐望着她,哭了起来。
周围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为什么?香宝有些困惑地望着她们,莫非她们觉得她很可怜?她只是想救回自己女儿的性命啊。
见香宝抱着孩子便要出门,喜乐拗不过她,忙替她披了衣服,扶着她。
刚到门口,便见门外站着一个人,积雪厚厚地压在他身上,他仿佛成了个雪人。
是史连,他的手里还握着剑,剑上沾着血。
“史将军,那孩子不行了,你劝劝夫人吧。”那妇人忙走上前道。
史连看着她,没有开口。
“她还在呼吸。”香宝张了张口道,表情近乎偏执。
“回去。”淡淡地,他道。
香宝不理他,转身便走向宫门,脚下却一软,一下子跌坐在雪地上。
一左一右,两个人扶住了她。
一边是喜乐,而另一边,竟是史连。
抱着孩子,喜乐扶着香宝走向宫门,史连默默地跟在后面。
天漆黑一片,宫门紧紧地闭着,两旁燃着火把。
“我要出宫。”抱着怀中小小的孩子,香宝道。
“伍相国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宫。”
“我要出宫。”咬牙,香宝重复道。
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侍卫们面面相觑,颇有些为难,忽然又齐齐看向香宝身后,皆低头不语。
“西施夫人,这么晚了,还是早些回宫里歇着的好。”身后,传来伍子胥的声音。
转身,香宝看向身后,伍子胥披着裘皮大氅,双袖微拢,就站在她身后。
“我要出宫。”一字一顿,几乎是恶狠狠地,香宝道。
“夫人莫要太过任性,天色已晚,还是早些歇息吧。”伍子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
紧紧握拳,香宝缓缓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孩子的脸色已然青紫。香宝想,现在她的模样,一定是像足了疯妇。
“伍相国,我只是想出宫,让医师看一下我的女儿。”放低了声音,香宝哀哀地恳求。就算大家都不相信这个小小的生命能够活下来,就算大家都认定她必死无疑。可是……她是她的母亲啊,她是她腹中诞下的骨肉,所以……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只要她还在呼吸,她都不能放弃……就算是全世界都放弃,她也不能放弃……
“来人,送西施夫人回宫。”伍子胥眼都未眨,道。
果然狠绝。
“谁敢上前?”史连上前一步,握剑挡在香宝身前,那剑在雪色的映衬下,闪着血光。
一时无人敢上前。
香宝低头,紧紧护住怀中的孩子,她的女儿。
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风雪刺骨地寒。
在那凛冽的寒风中,一阵微弱的啼哭声骤然响起。
香宝呆愣半晌,机械地缓缓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
一直紧闭的双眼已然睁开,黑色的眼眸亮得像夜空里最闪亮的星星,她……竟然在看着她……
但,在香宝还来不及惊喜的时候,她的眼……已闭上。
香宝颤抖着手轻轻抚过她青紫的小脸,一片冰凉……
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她辛苦诞下的孩子……只此一面之缘?
“真的死了。”抬头,看着伍子胥,看着史连,看着喜乐,看着守住宫门的吴兵,香宝竟然笑着道。
伍子胥也是微微一怔。
“回去吧。”张了张口,香宝道。
轻轻甩开喜乐的手,香宝抱着怀中的孩子,回房。
转身的瞬间,泪如雨下。
脚下一个趔趄,一双手扶住了她。
“谢谢。”回头看了看史连,香宝道。
他没有应声。
“唉,作孽啊,想不到那个孩子还能哭一声,还能看看这个娘,原以为她连眼睛都睁不开,真是奇迹……”一旁,那妇人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道。
“闭嘴。”史连冷冷开口,打断了那妇人的话。
香宝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失神地喃喃:“也许……她也不想离开的……”
“唉,雪下得这么大,这个将军大半夜的突然敲门,说要我接生。听说是宫里的夫人,我还吓了一跳呢。”听到香宝答言,那妇人又说了起来,“这宫里莫非没有医师?唉……也是,刚刚那个是伍相国吧,真是作孽,干什么为难一个女人呢?只要再早一步或许就有救了……”
只要再早一步……吗?
香宝怔怔地看着怀中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孩子,心仿佛被生生地撕扯成了两半。
“来人,送她出去。”史连不耐地皱眉,道。
“等一下。”香宝叫住了她,“把这孩子带出去埋了吧。”再细细看了一回,香宝将孩子放入她怀中。
“这……”那妇人有些犹豫。
“这宫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淡淡说完,没有再看她,香宝转身回房。
“照办。”身后,传来史连的声音。
“这么多钱?”是那妇人惊喜的声音。
“走吧。”史连淡淡地说。
沿着响屐廊,走过莲花池,香宝一路安安静静地回房。
静静地坐在榻上,她冷眼旁观着喜乐指挥着侍女们打扫乱成一团的房间,将染了血的被褥通通换下。
她的女儿,只留给她轻轻一瞥,便那样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那场雪就那样过去了,那个孩子也再没有人提及,她甚至于……连个名字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