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一万骑的预备队,便是周国公郭宁本人,都从临蔡关脱身,去了开封。可见与完颜从坦所部的这场恶战,自始至终都在定海军的从容掌控之下!
如今战场失利,国都失守,大局已经定了,定海军调预备队来收拾战场,这很难接受么?
兵马提控郭用向前半步:“元帅,皇帝死了,我们该有个决断!”
这话何其无礼!完颜从坦的身形微微颤抖。他瞪着眼,恶狠狠地看着郭用。
郭用犹豫了下,待要再说,被完颜从坦噼面喝了一句住口。
转回身,完颜从坦对身边的傔从们道:“跟我来,我得去见见完颜陈和尚。”
完颜道哥和郭用带着剩余的骑兵,停留在原地,看着自家元帅匆匆离去。
这两人知晓皇帝身死的时间不久,但这会儿都很冷漠,并没有谁流露出悲痛的情绪,似乎已经不再把皇帝和大金的帝统放在眼里了。
毕竟他们刚经历了女真人数十年来未经的恶战,承受了超过三四成的死伤。身在战场,短时间里经历了太多的生死搏斗,人就会被这种刑杀气氛浸染,有的人会血气冲头,也有人会变得冷漠异常。
皇帝是个好皇帝,但已经死了。死掉的皇帝,好和坏又有什么意义?将士们现在只是顺着战场厮杀延续下来的惯性,想要继续求生,除此以外,全不在乎。
问题是,大金国这艘船沉了,船上的人想要求生太难。
即便是统率千军万马厮杀的将帅,在这时候也只飘在海面,眼前顶多能找到一块薄木板,未必比其他人看得更远。
在此刻的完颜从坦眼里,完颜陈和尚便是这样一块薄木板。移剌蒲阿控制着完颜陈和尚,说不定某个时候,就能凭此和完颜斜烈那厮牵个线。
完颜斜烈在定海军里的地位尚属未知,说话也未必有什么份量,但再薄的木板也是木板,总比完全无依无靠强些。
看着完颜从坦有些句偻的背影,郭用冷笑了一声:“元帅还是太要脸了。”
完颜道哥侧耳听了听,涩声道:“战场上的厮杀停了,元帅为大家争些脸面,也没什么不好。”
战场上的厮杀确实已经完全停止,这代表真正意义上的战争结束了。
现在能听到的,厮杀或者争斗之声,全都发生在在夕阳照射下的巨大城池里,那全都是女真人自家在闹腾,是趁火打劫的女真人、意图出城逃亡的女真人、意图展现诚意安然投降的女真人们正在彼此战斗。
这情形真让人厌恶,好几人顿时叹气。
叹过了,彼此看看,原来都是熟人,分别是完颜从坦、移剌蒲阿、完颜陈和尚,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折冲都尉夹谷泽。
与定海军苦战一日之后,剩下够分量的金军军官,就只这几位了。几名将帅彼此叫唤眼神,而完颜陈和尚叹过气,继续发愣。
他在想,城中如此模样,或许是因为女真人绝少汉儿的书籍,不经忠君爱国的熏陶之故。但他立刻又想到,要说博览群书文武双全,自己远远不如兄长完颜斜烈,但兄长又做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愈发沮丧了。
更让人沮丧的,还有开封城外的局势。
这会儿还保留建制,跟随在各自将帅身边的女真人,不会超过五六百。而逐渐压入内圈,把逃散的女真人赶回原处的,是原本服膺于女真人的糺军骑兵。
或许接下去发生的,就是糺军和女真人之间的厮杀了吧?可笑的很,这场惨烈的战斗最后收尾的时候,杀人和被杀的,其实全都是大金国的臣民。
所有人彼此厮杀完了,大金国也就完了。
不,不止大金国,在这样的厮杀之后,女真人也完了。
完颜陈和尚注意到了移剌蒲阿看着他的眼神。起初,像是看着必须杀之而后快的仇人,可是随着不断有军官过来和移剌蒲阿谈说着什么,移剌蒲阿的脸色越来越和善,最后居然有些小心翼翼了。
这种古怪的局面代表了什么,完颜陈和尚很快就明白了。他想要怒骂,他觉得胸口有团火,一直烧到喉咙和脑袋,像要把血都烧干,把身体烧成灰尽。
他想要拿起武器,杀死眼前这些动摇之人,想要带着同袍伙伴们继续去和敌人拼命;至少求一个壮烈的结局,死后也好面对祖先。
可是,他太累了。他的体力已经完全透支,失血再加上烈日炙烤下体内水分的流失,使他只是站着,双腿都会打颤。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虚弱到这种程度,可现在他真的没有力气……又或许,是因为绝望了,所以挤不出力气?
强烈的悲愤和羞耻感,让完颜陈和尚抱住脑袋蜷缩于地,嗬嗬地哭了起来。
而环绕在他周边的众人呆呆地坐着或者站着,像是木凋的塑像。
没过多久,有个定海军的军官骑着战马,一路慢悠悠地穿越战场,走到近处。
聚集着的女真人纷纷让开,使他毫无阻碍地到达人群的中央。他环顾左右,大声喝问:“可有人看到一个军官,名叫完颜陈和尚的?交出此人,饶你们不死!”
女真人们忽然就活了过来,人人争先恐后地嚷道:“完颜陈和尚就在这里!他没事!他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