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p>
翌日破晓，天光初开。</p>
历经一夜暴雨，黄浦江腾起浊浪，水鸟在岸边的低空盘旋，码头劳工陆续汇集到引桥附近。</p>
江风乍起，腥臭腥臭的，吹得人头痛欲裂，一阵阵干呕。</p>
迷蒙中，将醒未醒时分，李正西忽然感觉脸上一凉，痒痒的，伸手抓了两下，强睁开眼看去，原来是一坨白色的鸟粪。</p>
耳边随之传来一阵低声议论。</p>
“没死没死，不用报官了，我还以为是路倒呢！”</p>
“看他这样子，应该是被人抢了吧？”</p>
“喂，兄弟，侬不要紧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p>
几声过后，李正西恍然惊醒，猛坐起来，四下环顾一周，却见三五个劳工苦力正蹲在身边围观自己。</p>
他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有泥巴糊在脸上，发紧，大概是因为昨晚着凉的缘故，脑袋发胀，仿佛离了核似的，一晃就疼，身后是一座不知名的大型仓库，而自己先前便躺在这座仓库的房檐底下。</p>
“这是哪？”李正西下意识地问。</p>
几个劳工互相看了看，齐声说：“老旗昌西栈喽！”</p>
李正西见远处尽是土房土路，一派萧条，浑然是乡野风光，便不由得心头一凛，急忙问道：“几位老哥，这地方离沪上多远？”</p>
“侬讲的什么话！”几个劳工有点不满，“这里就是沪上嘛！”</p>
“别闹！”李正西看了看远处的果蔬田地，连忙摇了摇头，“说正经的呢，我有急事儿。”</p>
“谁不正经了，这些外地人，不要不拿浦东当沪上好不啦？”</p>
“浦东？”</p>
“不然呢？”几个劳工朝他身后指了指。</p>
李正西扭过脸，看向仓库斜后方，却见江水对岸大厦林立，屋舍沿连，这才便认出十里洋场的繁华气象。</p>
见状，他连忙撇下几個劳工，扑腾着站起身，一边揉着后脖颈，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向码头。</p>
这时候，天色惨灰，码头货栈还未开工，江面上无船航行，偶有零星几条渡轮停在对岸，也是悄无声息。</p>
李正西刚刚惊醒，人还有点懵，脑袋发木，茫然望了望对岸的苏州河口，忽地惦念起大哥，于是便匆忙来到最近的一座码头。</p>
岸边的几条沙船舢板上，正有船家跨步站在上面，手里拿着瓢，弯腰舀水，嘴里絮絮叨叨地互相抱怨。</p>
“天作孽啊，下这么大雨，听说老金的船昨晚都被冲跑了。”</p>
“船家！”李正西走到引桥上问，“现在能不能开船，去对面？”</p>
码头还没开工，黄浦江又不算宽，老船夫当然不介意赚个外快，便直起腰说：“侬自己一个人么，那至少要五角钱才能走啊。”</p>
这价格可不便宜，乘坐铁皮小火轮去吴淞口乃至出港，顶天儿也就三两块钱。</p>
李正西倒不在乎，随口说了句“走吧”，便要作势登船。</p>
可刚要迈步时，却又猛然想起来，昨天夜里早已把身上的钱全都给了温廷阁，整个人便顿时呆了一下。</p>
老船夫很警觉，立马提醒道：“先给钱才能走啊！”</p>
李正西翻了翻兜儿，尴尬焦急地问：“船家，我把我这身衣裳给你行不行？”</p>
“那不行，我要侬衣裳有什么用，侬要是——”</p>
“等下！”</p>
李正西突然摸到兜里硬硬的，翻出来一看，正是几枚毛钱儿硬币，于是忙问：“你刚才说多少钱？”</p>
“五角钱啦！”老船夫有点不耐烦。</p>
李正西却是眼前一亮。</p>
数了数掌心里的硬币——多一毛没有，少一毛不够，可丁可卯、正正好好就是五角钱的硬币！</p>
嘿，这上哪儿说理去？</p>
惊喜之余，李正西又不禁皱起眉头，脑海中立刻回想起昨天晚上的雨夜高手。</p>
正在狐疑琢磨的时候，那老船夫就扯着嗓门儿催促道：“喂，侬还走不走了，待会儿码头开工我还拉货呢！”</p>
“走走走！”</p>
李正西不敢耽搁，即刻跳上船头，遥指对岸的苏州河口，喝令船家摆渡开船。</p>
一夜水涨，黄浦江流速很急，小舢板上下颠簸，老船夫花了十来分钟，才终于将船摆到河口附近。</p>
这时节，日头已在江面升起。</p>
浦西繁华，码头上开工的时间也早。李正西记得陈立宪说过，今天一早，这边会有渡轮从吴淞口出港。</p>
等到了对岸时，也确实有一艘小火轮停在桥头，但左看右看，却始终没能发现江连横等人的身影。</p>
伴着“哗哗”的细浪，小舢板在引桥不远处缓缓靠岸。</p>
李正西跳下船头，正在举目茫然的时候，斜刺里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却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大踏步走过来，一边脱帽，一边朝他招呼了几句。</p>
“哎呀，老罗老罗，你可算来了，怎么搞了这么长时间？”</p>
李正西皱起眉头，刚认出对方是李在淳，一顶西洋礼帽便已照头扣下来，接着又是西洋的拥抱礼。</p>
两人交面，李在淳贴耳低声道：“兄弟，别声张，江老板让我过来接你。”</p>
李正西并不知道高丽棒子是从何时掺和进来的，不由得应声一愣，正要开口询问，却又被李在淳抢了先。</p>
“兄弟，码头不安全，来不及解释了，你先跟我走。”</p>
说罢，李在淳替西风压了压帽檐儿，旋即一把环住他的肩膀，宛如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迈步就走。</p>
李正西下意识瞥了一眼高丽棒子的断指，又想到昨晚的种种险情，宁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于是便跟着李在淳匆匆离开江边。</p>
“我哥呢？”西风压低了声音，急着问道。</p>
“怎么样，老罗，这沪上还不错吧？”李在淳胡乱扯了几句，随即沉声道，“在美租界，你先别管，帮我左右看一看，这附近有没有人跟着咱俩。”</p>
此刻，浦西街上的铺面正待开业，行人不多，但也正是因为不多，所以才更容易被招子盯上。</p>
李正西连忙点了点头，脚下匆匆疾走，目光频频环顾，颇有种草木皆兵的架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