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火车站，江连横就后悔了，悔不该穿得太少。</p>
哈埠酷寒，远在奉天之上。</p>
凛风扑面而来，仿佛剜肉剔骨，整张脸都麻了，没走出几步，人就冻得涕泗横流，狼狈不堪。</p>
这还不是哈埠最冷的时候。</p>
江连横不再逞能，连忙收紧狼皮大氅，笼起袖管，缩脖耸肩，跺着脚来到站前广场。</p>
因为正有火车进站，广场上人流涌动，显得格外忙碌。</p>
茫茫夜色下，东西两侧各停了一排俄式马车，迎来送往，蹲点等活儿。</p>
偶尔能看见几辆小汽车，车灯一扫而过，照亮眼前呼出的一团团哈气。</p>
远处，城市天际线。</p>
目之所及，俱是穹顶尖塔，尽显欧陆风情。</p>
冬夜里的建筑群，上有皑皑白雪点缀，下有暖黄街灯烘托，恍若琼楼玉宇，如梦似幻。</p>
“还得是哈尔滨，看着就洋气。”薛应清笑眼盈盈，终于又活泼起来。</p>
不只是她，就连闯虎见了，也忍不住挠挠头，小声嘀咕：“这跟我走的时候不一样啊。”</p>
哈埠发展太快，变化太大了。</p>
几人站在石阶上翘首环顾，不多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吆喝。</p>
循声看去，却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一边招手呼唤，一边急匆匆小跑过来。</p>
“老刀——”</p>
伴随一声清晰的叫喊，两人穿过黑暗，走进出站口的灯影里。</p>
说话的是大高个儿，不到四十，短平眉，驼峰鼻，骨架挺大，脸上肉少，五官轮廓，线条分明；其后的小年轻相貌平平，大概是个跟班儿。</p>
来人先喊头刀子，让江连横多少有点意外。</p>
薛应清倒不介意，只管笑着朝几人招呼道：“走吧，人来了。”</p>
江连横点点头，故意缓了两步，却将闯虎搂在腋下，歪着脑袋，抬抬下巴，小声问：“虎啊，认不认识这人？”</p>
闯虎立刻踮起脚尖，捂着嘴，悄声回复道：“‘老钱儿’盛宝库，他有四房姨太太，以前比现在壮实多了。”</p>
“好小子，我就知道得带你来。”</p>
几人走下石阶，双方迎头相会。</p>
“哎呀，老刀，好几年没见着了！”</p>
盛宝库同样身穿皮货大衣，走上前，一把攥住头刀子粗粝粝的手，使劲儿摇晃了几下。</p>
随即，他又将目光瞥向头刀子身后，双眼一亮，喜道：“薛掌柜，康老弟，都挺好的？”</p>
“挺好，挺好，盛老板也挺好？”</p>
薛应清和康徵笑脸寒暄，相比之下，头刀子倒显得有点爱答不理。</p>
说话间，江连横等人走了过来。</p>
盛宝库连忙迎上前，眼神在三人之间游移片刻，旋即定住，紧接着咧嘴一笑，却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江老板吧？”</p>
“盛老板，辛苦辛苦。”</p>
江连横按照对方的喜好，上前跟他握了握手。</p>
盛宝库手劲儿不小，攥住了就不肯撒开，为人看起来相当热情。</p>
“江老板，江连横，奉天的瓢把子。”他笑呵呵地说，“你别看我在哈埠，但‘鬼拍门’这名号，我可是早有耳闻了，幸会幸会。”</p>
“盛老板捧我，徒有虚名而已，不能当真。”江连横摆了摆手。</p>
“太谦虚了！如今，江老板在咱线上，那可是有名有号的人物。你和薛掌柜能来哈埠找我，那是给我这张老脸上增光添彩了！”</p>
说着，他忽地侧过身，朝那跟班儿吩咐道：“去，叫俩马车过来！”</p>
那跟班儿应下一声，不多时，就领回来两辆正宗的俄式马车。</p>
太正宗了，连马车夫都是毛子。</p>
盛宝库亲自拽开车门，热情地招呼道：“几位，上车吧。饭庄和旅馆，我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咱先整两口儿，暖和暖和。”</p>
“盛老板破费了。”江连横拱手抱拳。</p>
薛应清却笑着说：“破费什么呀，让他请，他有钱。”</p>
“对喽，薛掌柜这才是拿我当朋友呐！”盛宝库呵呵笑道，“江老板千万别客气，你们俩大老远来一趟，我必须得好好招待，几位要是在这没玩儿尽兴，那我可就成哈埠的罪人了！”</p>
众人说说笑笑，各自搭伙，分别钻进马车，向北而去。</p>
蹄声清脆，车轮滚滚，窗外的夜景也随之明转暗换，仿佛不是窗，而是一幅画。</p>
盛宝库主动当起了向导，在玻璃窗上指指点点，说得简直天花乱坠。</p>
他好像很懂，但也可能是因为有远客来访，所以提前预备了功课，总之无论碰见什么，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言辞笃定，对答如流，绝不是在不懂装懂，顺嘴扒瞎。</p>
对此，江连横倒也不厌烦。</p>
同奉天相比，哈埠确实迥然而异，处处都流露出浓郁的异域风情。</p>
而且，这种情调，并非只是在市区扑了一层粉，而是内外同化，尽在时时刻刻，更在不经意间。</p>
俄式马车“咯哒咯哒”地驶进埠头区。</p>
沿街两侧的商民建筑、西洋教堂，有不少都是最近几年才刚刚落成，拜占庭风格、哥特式风格、洛可可风格，还有最近的新艺术主义风格……</p>
按盛宝库的说法，如今已经有十几个国家在哈埠设立了领事馆，比奉天还多。</p>
数万洋人聚居在道里和南岗。</p>
这并不让人意外。</p>
二十几年前，欧亚往来，多半还要远渡重洋。</p>
中东铁路建成，再要去西洋，便多了一种选择，火车方便快捷，哈埠自然成了交通枢纽。</p>
少倾，几人来到了所谓的“契丹大街”。</p>
时值寒夜，本以为街面上应该没什么人，可实际探头一看，窗外橘黄色的路灯下，竟随处可见成群结队的西洋贵妇。</p>
她们手挽着手，在雪地上悠哉悠哉地结伴而行。</p>
路面异常整洁，可供休息的长椅上张贴着洋文广告，有個毛子坐在上面，一边拉着手风琴，一边轻唱故乡的民谣。</p>
要是有贵妇给他扔个铜板儿，他就点点头，或是叽里呱啦地说两句，大概是“愿圣母保佑你”之类的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