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午时·国仇必家恨</p>
巳时刚到，奉天联合商务总会。</p>
“你说啥？”储良生瞠目结舌，“纺织厂炸了是啥意思？”</p>
郑班头面堂黢黑，抹了一把人中上的血污，急道：“炸了！炸了就是炸了呗！一多半的机器全毁了，工人也有死有伤！”</p>
“啥时候的事儿？”储良生眉头紧锁，“你他妈咋才过来通知？”</p>
“哎我的天呐！储先生，炸成那样，我连个人都找不着，还能有口气儿赶过来，就不错了！本来都好好的，结果刚一拉电闸，就他妈炸了！”</p>
储良生愣住——怪不得刚才老爷问他，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p>
宝国纺纱厂，位于城外商埠地偏僻角落，本来就远，又隔着外郭墙、内城墙，如今又不是夜深人寂的时候，声音传到这边时，当然业已微弱难辨。</p>
按说，自从三年前，宝国火柴厂被烧以后，白家吃一堑、长一智，平常总会派几个机灵的崽子，轮流看守厂房安全。</p>
但昨晚情况特殊，人手都被调走。</p>
一部分跟黑瞎子守窑；一部分跟白国屏合围；其余人等，还要负责老爷子的安全。</p>
“海老鸮”众弟兄砸窑越狠，白家越无暇他顾。</p>
眼下，白宝臣在商会主持大局；白国屏在巡警局配合调查；黑瞎子战死，厂房更无手下照看。</p>
及至此时，储良生方才明白，“海老鸮”不只是要杀人，而是要彻底铲掉白家根基。</p>
“你们几个，赶紧跟我一块儿进去，通报老爷！”储良生厉声喊道。</p>
未曾想，众人刚转过身，就听“轰”的一声巨响。</p>
但见商会大楼浑身震颤，犹如懒龙抖甲，“哗啦啦”，玻璃碴子碎裂一地，浓重的灰白烟尘，从门窗里，翻涌奔腾，冲出室外，将众人掀翻在地。</p>
街面上顿时惊叫连连，行人纷纷躲远，驻足观望。</p>
紧接着，商会大楼里，又响起“噼里啪啦”十数响枪声，围观百姓这才仓皇逃窜。</p>
储良生等人大惊失色，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扇呼两下眼前的灰尘，便前赴后继着冲了进去。</p>
此时此刻。</p>
江小道在会议室里，心硬如铁，杀人如麻。</p>
不分对错，无论是非，为报血仇，殃及无辜——端的是一场积恶业火！</p>
他孤身一人，并不逞强斗狠，杀尽了目击者后，把匣子炮揣进怀中，取出一个面罩，戴在脸上，随即翻身越窗，右手扣住后窗窗台，悬于半空，左脚踩住一楼窗框，横跳下来，在草坪上就地一滚，自是毫发无伤！</p>
黑纱蝉翼云纹履——果然好用！</p>
落地以后，江小道片刻不怠，立即翻身上马，从后街扬鞭而去。</p>
这时节，奉天巡警，一部分正在白家大宅收拾烂摊子；一部分正在局里盘问白国屏；其余人等，又都被方才宝国纺织厂的爆炸吸引过去，如何还有多余警力在此处巡街？</p>
谁又能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p>
再要派人赶来，又得等些时辰。</p>
“海老鸮”料敌于先，江小道昼夜奔驰，调白家之耳目，戏巡警之爪牙。</p>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兵行诡道，以小见大，概莫如是。</p>
后街背阳，冷清少人。</p>
江小道一路飞驰，尽管也看见几个循声过来卖呆儿的看客，可一见他冲过来，也都立马侧身回避，相当识趣。</p>
拐弯抹角，抹角拐弯。</p>
不消盏茶的功夫，江小道便已远离了商会附近，甩开周遭看客，紧接着拐进胡同后，便有意让马放缓步调，摘下面罩，以免仓皇惹人猜疑。</p>
却不想，刚走到胡同拐角处，却见七八个练家子，从斜刺里冲了出来。</p>
江小道心头一凛，陡然勒紧缰绳，胯下烈马猛抬双蹄，挺起上身，发出“呜哼哼”的嘶鸣。</p>
江小道调整身位，一甩手，又一把匣子炮，旋即落入掌心，不等举枪，借着烈马转身的势头，便要扣动扳机。</p>
说时迟、那时快，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来人中一声大喊：“慢！江少侠且慢！”</p>
江小道眉心隆起，循声看去，却是熟人。</p>
“别开枪！”钱伯顺连声大喊，“江少侠，别开枪！喂！伱们几个，还不往后稍一稍！”</p>
“是你？”江小道眯起眼睛，“找我干啥？”</p>
钱伯顺的脸上，不见平时笑呵呵的模样，语速极快。</p>
“江少侠，我家少爷苏文棋，有要紧事儿，急需见你！”</p>
江小道安抚受惊的马，却说：“真有啥要紧事儿，你就痛快说，还用得着非得见面？召之即来，拿我当啥呢？”</p>
“这里人多眼杂，实在开不了口。”钱伯顺连忙解释，“这事儿非同小可，请江少侠务必跟我家少爷，当面详谈。”</p>
江小道面露狐疑：“这时候，我可没功夫去你们广源钱庄。”</p>
“放心，当然不是广源钱庄，我家少爷另外安排了别的地方。”</p>
江小道仍然不肯轻信。</p>
钱伯顺见状，干脆上前一步，迎着枪口走过去，说：“江少侠，你们这次帮了苏家大忙，我家少爷知恩图报。你要是不信，就拿我当人质，要是有半句假话，项上人头，随你拿去，只不过千万不能再有耽搁，一定快随我来！”</p>
……</p>
……</p>
时间回溯，辰初二刻。</p>
早上七点半，奉天火车站。</p>
白家几个崽子，正伙同鬼子的“黑帽子”在候车室里，对本国旅客逐一盘查。</p>
胡小妍和小花，在大姑的安排下，被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带到远处的长椅上坐下，而许如清自己，则是孤身一人，坐在远处，看起来神情自若，有恃无恐。</p>
这妇人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皮肉虽见松弛，但眉眼之间，尚能一睹当年风华。</p>
不是别人，正是“串儿红”的同门师姐——刘玉清。</p>
许如清决意远离奉天，临别之际，如有半点不舍，也只因这师姐一人而已。</p>
她既然决心照看胡小妍，便也预备了应变之策，一旦遭遇意外，就由师姐代为庇护。</p>
刘玉清退隐江湖不容易，无奈师妹央求，同门一场，实在不忍心袖手旁观，便只好应承下来。</p>
胡小妍不明所以，心里难免慌张。</p>
刘玉清却异常镇定，低声问：“刚才我教你的那套说辞，你都记住没？”</p>
“记住了。”</p>
“你呢？”刘玉清又问。</p>
小花连忙应声：“记、记住了。”</p>
刘玉清又说：“你们俩没露过相，害怕、磕巴、哆嗦，都不要紧，这是正常反应，问题不大，别记错词儿就行。”</p>
胡小妍默然点头，只是眼神总时不时地瞥向坐在远处的许如清。</p>
刘玉清接着说：“待会儿，他们要是先问到如清，咱们就不用这么费劲，趁着人多就能走了。”</p>
胡小妍忍不住问：“咱们去哪？”</p>
“哪儿也不去，先到我那待几天，看看情况再说。”</p>
刘玉清没打算把她俩送去辽南。</p>
一来，要是护送，她没法跟家里交代；要是不护送，胡小妍和小花在那边无人接应，而且一个残废带一个丫头，路上难免遇见歹人。</p>
二来，受倒清会党的影响，辽南地界常有人聚众起事，局势动荡混乱。</p>
考虑到胡小妍身份隐蔽，与其独走，还不如留在奉天安全。</p>
说话间，候车室里突然有人喊道：“找到啦！德哥，‘串儿红’搁这猫着呢！”</p>
三人心头俱是一紧，连忙扭过身，循声看去，但见白家人和“黑帽子”已经纷纷聚拢到许如清身前。</p>
领头那人，三十多岁，死鱼眼睛、猴腮嘴，乃是白家的翻译董绍德。</p>
跟在他旁边的，则是南铁株式会社的小职员，也是老熟人——当年在“卧云楼”门前吃过亏的三浦熊介。</p>
一有动静，候车室里男女老少，齐刷刷地侧目张望。</p>
原本坐在许如清周围的旅客，立刻如同躲避瘟神一般，纷纷起身远离。</p>
唯独她这个当事人，面对十几个爷们儿团团围堵，却仍旧面不改色，沉静似水，嘴角上似乎还带着一抹轻蔑的笑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