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宁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挣脱司徒依兰的手,轻轻避开
想要搀扶他的水珠儿,踉踉跄跄走进楼内,在帐房处抢来毛笔,撕下一页帐簿纸,玉山半倾倚在台旁,醉眼迷离草书数字,然后说道:“替我送回临四十七巷去。”
水珠儿凑过去一瞧,只见那张帐簿纸上写着极潦草的几个字,那些字框架歪扭斜散,拖丝挂白丝缕不清,若不仔细辩认,根本看不出来写的是什么——
“桑桑少爷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来睡了你记得把锅上燉的剩鸡汤喝掉。”
宁缺是个外表温和骨子里极冷静自持的家伙,很清楚自己酒量极差,所以平日里除了和桑桑对饮时,极少有饮酒过量导致失控的局面发生,但此时情况有些不同,他今儿着实是太高兴,兴致高到无酒助兴便觉失落的地步。
这份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喜悦与青楼夜饮风月无边没有任何关系,和书院同窗趁着青春挥斥方遒肆意狂欢也没有关系,纯粹是因为他在旧上看到了那张薄纸上面的留言,在下午温暖的阳光里,他隐约看到了那个奇妙世界的门在什么方向,在绝望中苦苦求索了十余年时间,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件事情、还有什么时间比此时更适合狂醉一场?
水珠儿见他醉态可掬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扶着他的左臂摇头说道:“别喝了,我呆会儿让车马行送你回家。”
宁缺轻轻握着她的手,自己掌心满是微湿的汗渍,才知道酒醉心明这种话极有道理,微眯着眼掩饰自己的紧张,故作镇定说道:“今夜不回了。”
“同窗聚会饮乐,你这样不好。”水珠儿笑着调侃道:“风雅何在?”
宁缺借着酒劲儿说道:“我就是一边塞来的小兵油子,哪里知道风雅为何物,好姐姐,今夜就让我俗一把又如何?”
“别趁着酒意装疯,到时候醒来又后悔。”水珠儿嘲笑道:“若平日清醒时,别说一把,让你俗三把又能怎样?”
宁缺眯着醉眼连连摆手,憨笑说道:“那可不行,那就是三俗了。”
“我听不下去这些胡话了。”司徒依兰蹙着眉头,捂额压抑下腹中翻滚的酒意,说道:“宁缺你要胡天胡地,能不能挑个别的日子?”
宁缺勉强站直身体,长揖一礼说道:“司徒小姐,这可是您挑的地方,若换成别的日子,我还真没胆子陪一个姑娘家逛青楼。”
司徒依兰一时无语,恨恨睕了他两眼,心想你还知道是陪我一个姑娘家逛青楼?那大家听听小曲看看胡舞谈谈艺术人生不就挺好,何至于非得要如此这般?
幸亏她没有说出来这番话,不然想必又会招惹来宁缺一大段关于文艺女青年与正常女青年的区别只是事物发展顺序区别的吐槽。
水珠儿姑娘笑着望向宁缺,同情说道:“宁缺啊,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简大家当日就发过话不准任何人招待你,你能到哪儿俗去?”
水珠儿话音刚落,便见一位满脸傲骄冷漠的小婢女端着碗鱼尾草醒酒汤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位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姑娘冷冷盯着宁缺的眼睛,说道:“简大家发话谁也不准让他喝了,然后宁缺你,喝了这碗醒酒汤,马上去洗个澡把身上的臭味去掉,跟我上楼,简大家有话要问你。”
话本里常用一种句式来形容高手高手高高手的行事风范,那便是: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便只见……婢女小草的出现便极有这种高手风范,她说的话也极有高手效力,一言既出,那些正跃跃欲试的书院学生们便被身旁的姑娘们劝住,宁缺本人更是垂头丧气地松开了抢夺酒壶的手,满堂俱静。
宁缺去醒酒洗漱的时间里,楼中的书院学子们自然难免要议论下先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那些知道简大家身份的长安学子,更是忍不住向同窗们津津乐道讲述着宫廷里的某些秘闻,当年大唐的某段传奇,于是众人更加好奇先前那幕。
栏边依旧清静,司徒依兰与金无彩轻声交谈两句后便重新走了过来,站在水珠儿姑娘身旁不远处,好奇地看着这位都城风月行里的翘楚人物,轻声问道:“就算宁缺幸运入了简大家法眼,但无论你还是陆雪,以你们现如今的地位都不需要刻意讨好他来做些什么,所以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
“宁缺最初被骗进楼来本就是件有趣的事情,当夜简大家就明说了楼内姑娘们不准招待他,长安城内别的青楼倒还罢了,但我们这楼子里的姑娘肯定是没有人还敢违逆简大家的意思,但他还是常来我们这里,这说明什么?”
水珠儿姑娘眼波流转,微笑轻声应道:“这说明少年郎来与我们这些姑娘闲聊就是为了闲聊,而我们这些人啊,其实也是很想和人单纯的聊聊天。”
司徒依兰以撑颌,靠在栏边若有所思。
水珠儿微笑继续说道:“我们喜欢与他聊天,是因为我们平日里所有的聊天都无法本着心意纯粹闲聊,总要想着怎么逗那些御史大人高兴,黄门侍郎欢喜。而宁缺喜欢与我们聊天,是因为他骨子里有压力需要用聊天来放松,如今看来只有在我们这种地方,和我们这种姑娘聊天,才能让他真正的放松。”
司徒依兰蹙起眉尖,眼眸里满是少女的好奇:“他能有什么压力?”
“我不知道宁缺的生活里有什么问题,但我知道肯定有问题。”水珠儿渐渐敛了笑容,怜惜说道:“你们眼中的宁缺就是个平静朴实的少年,只有我们这些阅尽风尘的可怜人,才能看出他身躯里藏着的那份可怜。”
最后这位长安红牌姑娘轻声说道:“另外,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