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全都降了清?!皇太极他……”
“皇太极用尽手段,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人心不坚。”
又一阵死寂,在一旁的小于觉得呼吸都不畅快了。
过了一会儿,袁崇焕微微叹道:“我听闻,祖大寿有一甥,今年十八。都说他骁勇善战,少年时便勇猛救父,忠心可嘉。虽然他舅父降清,可这孩子……”
“督师,您说的可是吴三桂?”
“正是。他又如何?”
苏虹的表情,似哭似笑:“……十多年后,正是此人洞开山海关,引得清兵入关——督师,求您问点别的吧。”
袁崇焕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
“还有谁?”
“督师,这……”
“还有谁降清?!”
“……”
“说!”
苏虹只得低头道:“……尚可喜,耿精忠,施琅,孔有德,李永芳,马光远。”她说到这儿,摇摇头,“督师,数不完哪。”
小于担心地看着袁崇焕,他觉得对方的脸色已近似死灰。
“……就、就没有不降的?”他的声音发颤。
“有!肯定有的!”苏虹忽地站起身,她手抓铁栏,“史可法!夏完淳!孙承宗!还有您部下的何可纲,对了……左良玉也没降。”
“老夫知道左良玉他们,但是前面二人……”
“如今他们还年轻,没出头,不知名。”苏虹道,“督师啊,就算最后降清的那些,如今……也都还忠心耿耿,没生过一丝投降的念头呢。”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袁崇焕慢慢点头:“如今,他们还是大明的臣子。”
“督师,您凭一己之力是不能扭转乾坤的。到了如今您还惦记着这些?”苏虹劝慰道,“大明朝烂成了这样,就算再多十个督师也救不回来。”
“姑娘,我问你一句话……”
“什么?”
“大明朝……还有多少年?”袁崇焕的神色有些惴惴,“刚刚那位壮士竟……竟说,剩不了几年了,还说什么后头就是鞑子的天下。”
“这个烂舌头的许延州!”苏虹暗自咬牙,她又深深叹了口气:“督师,您是问,如今这位天子还有多少年好活?”
袁崇焕颤声问,“莫非……他是末代之君?!”
“正是。”
接下来,又是闷得人简直要窒息的沉默,时间稍一长,沉默生出又长又细的疼痛,恰如黑暗中悄然探头的豆芽。
然后,苏虹听见袁崇焕干干的声音:“……到底还有多少年?”
“十四年。”苏虹答。
“是……鞑子?”
“是李自成。”苏虹解释,“就是‘闯逆’。李自成大军攻进了京城,咱们的圣上……就是这位崇祯皇帝,手刃公主嫔妃,后在煤山自缢身死。再之后,福王之子朱由崧于南京即位,史称南明,也只延续了十多年。”
“竟不是满人,陛下他……”
“督师呀,”苏虹见袁崇焕伤感,慌忙道,“今日他冤杀督师,来日他自缢身死,焉知不是轮回报应?”
“这么说来,当日我冤杀毛文龙,也应在今日了?”
苏虹和小于相对无语。
牢房里,寂静无声,只听火把“哔哔剥剥”的声音。
然后,他们就听见袁崇焕,用沉重的调子念了两句诗:
“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
苏虹将接下来的两句念了出来:“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
她念到这儿,看看袁崇焕,“督师,您自己说荣华如庄梦,大明朝也合该有末世一劫,满人兵精将良,皇太极又有作为……”
“姑娘莫非是为满人说话来了?”袁崇焕声音凉凉地问。
苏虹一愣,苦笑:“我为满人说什么话?就算开头几位君主再有作为,也挽救不了它大清朝的末路——督师,那是最后一茬皇帝了。”
“什么最后一茬?”袁崇焕一时未听清。
“李闯进京城没几个月便被赶了出去,皇位没坐稳哪,您倒是不用太操心他。”苏虹耸耸肩,“接下来的大清,延绵三百年,最后还不是灭了?”
“灭了?”袁崇焕听见敌人的坏消息,似乎来了精神,“是谁为我大明复国?”
“没谁为大明复国,督师。”
气氛古怪起来,小于拽了拽苏虹的袖子,示意她小心说话。
“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苏虹用温柔轻渺的,好像催眠一样的调子说,“再过个几百年,这世上便没了皇帝。没了大明,也没大清,什么都没了。吾等过来的那个后世就是那样。”
“没有皇上?!”
“没有皇上,没有后妃和朝臣,谁也不必效忠谁,不必跪地叩拜谁。人读明史,如读唐史宋史。世道最终变成了那样,督师。”
“……苏姐!你和他说这些干什么?他会糊涂的!”小于低声埋怨。
“他不会糊涂,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一定比什么时候都更清醒。真受不了这些他就不是袁崇焕!”苏虹坚决地说完,又扭头看着袁崇焕,“袁大督师啊,世事难料,您简直想不到天下会成什么样子,可就算您想不到,它也照样发生了。您控制不了,谁也控制不了,世道的变化,不归人控制,咱们都只是小小的人,不是神——您……明白了么?”
她的这番话,对袁崇焕而言,无异于当头棒喝!
过了好半天,长久得好像一个世纪那么久,袁崇焕终于缓缓点头。
“……佛经有云: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老夫之前总想不明白,如何被割截身体时,依然能无我相,当时只道佛法无边,非常人所想……。”
苏虹知道,袁崇焕说的是《金刚经》里的故事。
佛祖前世做忍辱仙人时,于修行路上被暴君歌利王用污名所囚,身躯被以关节为点,一段段切开。但因为他是被冤的,所以最终躯体又合拢复生。
苏虹心里一动!割截身体……这不正和明日袁崇焕将要受的酷刑差不多么?
“可如今听姑娘这么一说,老夫却懂了。”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神色,他看起来,又迷惘,又安详,“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老夫日日所思所想的,也不过是明日一劫。之所以会去‘想’,是因为,心有住。”
苏虹和小于全都讶然!
“督师,如何能无所住心?”苏虹小心翼翼地问。
“心本为空,何来所住?”袁崇焕回答,刚刚一秒钟之前他脸上的迷惘,已经完全消失了。
这几乎是在打禅机了。
然而谁都看得出,不知何故,袁崇焕的心理状况在短时期内,突然发生了惊人的巨变!
但苏虹尚陷在不解之中,她低头想了想,又道:“其实,督师您有所不知,吴三桂、洪承畴之流,虽得以长寿,却为后人所不齿,进了贰臣史册;相反,后世几百年来,一直有人为您守墓,世人皆知您是大英雄,真国士。连小儿郎都记得您的功绩。”
“记得我的功绩?明明是劝我放下,姑娘你自己却放不下了?”袁崇焕忽然笑了笑,“袁崇焕、洪承畴,此间皆是虚影,身既无物,何况于名?”
苏虹惊讶极了!
她怔怔望着袁崇焕,良久,才艰难道:“是。法犹如此,何况名、相?恭喜督师,证得大道。”
她的笑容,又悲哀,又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