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以佑很顺利地便找到了司慕涵和蜀羽之两人。
他们并没有走远,便在最靠近流云殿的御花园入口附近的那个暖亭当中。
司以佑在入口处便远远地看见了两个宫侍远远地守在了暖亭前边,咬了咬牙,随后低头吹熄了手中的灯笼,搁在了一旁,便悄然地走了上去。
因为入了冬,宫中的一些亭子都会做一些保暖措施,备成暖亭,供主子们出门歇脚之用。
暖亭之内,顶端悬挂着的一盏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只是,可无法化开亭子内站着的两人神色中的僵硬。
从进了暖亭开始,不管是司慕涵还是蜀羽之都没有说话,带着压抑的沉默蔓延了开来,蜀羽之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而司慕涵,似乎已经知道了蜀羽之要说什么似的。
许久之后,蜀羽之方才打破了沉默,只是话说的很是艰难,“陛下……去流云殿可是为了……今天柳氏中毒而死一事?”
司慕涵双眸幽深如海,却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
蜀羽之凝视了眼前这张和平常没有变化的面容,心却蓦然揪痛了一下,长袖下的手紧紧握着,“陛下……下毒之人,不是豫贤贵君,而是……”
“朕知道。”司慕涵面容虽然依旧沉静威严,可是眼底却还是有了波动。
蜀羽之一愣,随即垂下了眼帘,掩盖住了眼中的苦涩,是啊,她这般重视赵氏,又不信他,如何会不再派人保护赵氏?可是……他抬了头,“既然陛下知道,为何不阻止三殿下?”
这话,隐隐带着质问的语气。
“你以为朕不想吗?!”司慕涵神色一变,语气极沉,带着恼怒。
蜀羽之一愣。
司慕涵没有再往下说,只是,眸子当中的痛却是清晰的,愤怒亦然。
“陛下……”蜀羽之忽觉自己失言,伸了手想握着她的手。
司慕涵一挥手,躲开了他的,也背过了身。
蜀羽之的心再一次如同被巨大的铁锤给狠狠撞击了一下,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垂下了眼帘,跪了下来,“臣侍无能,请陛下责罚……”
她明明告诉过他他如今最要紧的便是保护宫中的几个孩子,可是他却还是让她失望了,而如今他居然还这般质问她……
他居然怀疑她知道而不阻止……
当年皇贵君掌管暗卫的时候,虽然做的不好,然而,却也没有让几个孩子出事,即使到了最后,他也只是让自己出事而已,可是如今,他自己好好的,而宫中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
他甚至及不上皇贵君当年!
柳氏出事之后,他曾经怀疑这又是赵氏的一次阴谋,心里甚至生出了希冀。
他希望借着这件事让陛下彻底地看清楚赵氏的真面目,彻底将后宫的这个隐患给清除了出去,可是没想到一查之下,居然是三皇女!
三皇女,竟然是三皇女!
她还那般小,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甚至还没有成年!
毒应该是她从外面带回来的,而下药之人便是豫贤贵君放在延安殿内的眼线。
而且整件事情虽然不是无懈可击,但是却也做的有条不紊,根本不像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可以做出来得。
在得知幕后之人是司予昀之后,蜀羽之曾经也怀疑过是蒙斯醉让司予昀做的,虽然也没有证据证明蒙斯醉没有教唆司予昀,可是蜀羽之却相信,蒙斯醉即使真的要对赵氏动手也不可能让司予昀去下手,因为一个父亲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这样涉险的!
他抬头看着司慕涵,即使没有看见他此时的神情,他还是可以感觉的出来她的悲痛,即便是他也无法接受,更何况是陛下……
“陛下……三殿下或许只是一念之差……这些日子,豫贤贵君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为了维护父君方才走错了这一步……”
司慕涵始终没有给蜀羽之任何的回应。
蜀羽之的心越发的不安,“陛下……”
司慕涵缓缓转过身,低头看着他,神色还是沉静无波,只是眼眸却越发的幽深,“朕……是不是错了?”
她的话说的很轻缓,仿佛带着很重的疲惫。
蜀羽之一愣。
司慕涵合了合眼,语气一转,沉声道:“这件事朕会处理,你无须插手。”
蜀羽之见状,不禁站起了身来,“陛下想要如何处理?!”
司慕涵没有回答。
“陛下,不管如何,三殿下都是你的女儿。”蜀羽之急切道,若这件事只是牵涉到柳氏,陛下或许不会如何,可是如今三皇女是对赵氏下毒!“赵氏如今也没有事,你不能……”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个踉跄冲进来暖亭来的人给打断了。
“二皇子?!”蜀羽之看着来人,不禁大惊失色。
司以佑面无血色,浑身颤抖。
司慕涵也是脸色一变。
而这时候,远处候着的宫侍发现有人从暖亭的后面闯了进去也连忙开口叫人护驾。
不远处的侍卫听见了之后,便立即过来。
一时间原本平静的御花园顿时骚动了起来。
司慕涵收回了看着司以佑的目光厉喝喝止了外面的众人,方才止住了事态的发展。
司以佑一直没有动,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蜀羽之,像是还未曾从听到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蜀羽之上前,“二皇子……”
“蜀父君你骗我的对不对?!”司以佑猛然拉着蜀羽之的手惊慌地询问道,“你说谎的是不是?是不是?”
蜀羽之看着司以佑这般,“二皇子……”
“你一定是骗我的!一定是,昀儿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不可能,不可能的!”司以佑显得有些癫狂,不断地说着不可能三个字。
司慕涵上前,“佑儿……”
“你不要过来!”司以佑忽然间对着她一声咆哮。
司慕涵脚步顿住了,眼中有着讶然地看着儿子。
司以佑浑身颤抖地落着泪,继续询问着蜀羽之,“蜀父君你告诉儿臣,这件事不是真的对不对?不是真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昀儿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一定不会的!是赵氏陷害昀儿的对不对?是赵氏对不对?一定是赵氏做的!一定是!他之前陷害父君现在又来陷害昀儿!蜀父君,你帮帮儿臣,帮昀儿讨回清白,儿臣求你!”
司以佑说着便跪了下来。
“二皇子!”蜀羽之连忙扶着他,“你别这样!”
司以佑无法控制自己,这件事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承受范围,他如何能够接受他的亲妹妹会做出这等下毒杀人之事,如何能够接受?在他的心中,司予昀是他的皇妹,她永远都是小时候那个总是笑得意气风发的皇妹!
司慕涵浑身紧紧地绷着,她的儿子不断地哀求着蜀羽之,但是却仿佛忘了,她这个母亲也在一边……
司以佑最终在蜀羽之的怀中泣不成声。
蜀羽之除了安抚之外,没有其他的法子。
司慕涵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站着,忍受着心头那一波一波锥心的痛。
不知过了多久,司以佑方才停下了哭泣,也方才将注意力放在了司慕涵的身上,他站起了身,然后跪在了司慕涵的面前,仰着头,脸上虽然泪迹斑斑,但是眼中已经没有再溢出泪水,“母皇,昀儿虽然有错,可是她始终是母皇的女儿!儿臣求母皇,饶她一命!”
司慕涵低头看着儿子,身子轻轻地颤了颤,“佑儿……”
“母皇,昀儿不是柳氏没了的那个孩子。”司以佑一字一字地道,“昀儿她是母皇看着长大的,母皇关心过昀儿,爱护过昀儿,母皇和昀儿之间有十几年的母女之情,昀儿不是柳氏没了的那个孩子!母皇不在乎柳氏的孩子是因为母皇从未和那个孩子相处过,没有积累下母女之情,可是昀儿不一样,她是母皇看着长大的啊――”
话说到了最后便已经近乎成了嘶吼。
蜀羽之脸色苍白了下来。
司慕涵满目震惊,“佑儿……”
司以佑还是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母皇是疼爱过昀儿的,至少在雪父君离开之前,母皇都是一直那般关心昀儿的!儿臣求你放过昀儿,儿臣求你……昀儿是儿臣的皇妹,她做错了事情,儿臣身为皇兄难辞其咎,若母皇真的要为赵侍君出气,便冲着儿臣来,儿臣愿意一力承担,求母皇不要伤害昀儿……”
他永远也忘记不了,便在柳氏没了孩子没多久,他在宫道上远远遇见了母皇和赵氏,那时候他不愿意见母皇便躲到了一旁,而随后却听见了赵氏问母皇,柳氏没了孩子她心不心疼,可是母皇却说,不心疼,因为对她来说,柳氏的那个孩子可以说是没有存在过的,她没有感觉过柳氏那孩子的存在,根本谈不上母女之情,既然没有母女之情,有何好心疼的。
那一刻,即便是雪水浸湿了鞋袜,他也感觉不到冰冷。
那一日,他便这般在雪地当中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宫侍找到了他,他方才回过神来。
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他一直敬爱得母皇会说出这般绝情的话来!
即便他也恼恨柳氏,可是柳氏没了孩子的那一刻,他心里还些难过,因为那也是他的皇妹或皇弟,可是母皇却说……她一点也不心疼!
司以佑真的很怕司慕涵如今也会如同对待柳氏没了的那个孩子一样对待司予昀。
司慕涵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半晌,然后弯下了腰,将他拉了起来。
司以佑整个人木然地任由着她拉着起身。
司慕涵看着儿子,一字一字地保证道:“柳氏是畏罪自尽的,和任何人没有关系。”
司以佑无声抽泣着,可是却没有如同过去一般立即便相信了她的话。
“佑儿……”司慕涵凝视着儿子会儿,却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伸手替儿子整了整身上的披风,“很晚了,回去休息吧。”
司以佑睁大了眼睛。
“这件事不要告诉你父君。”司慕涵缓缓地说着。
司以佑颤了颤,张了嘴想说什么,可是却像是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似的,怎么也说不出来。
“走吧。”司慕涵挤出了一丝微笑。
司以佑看着她好半晌,却始终不愿意离开。
蜀羽之见状便上前,“二皇子,陛下没有让凤后继续查这件事便是不会对三殿下如何你放心。”
司以佑始终无法安心,还是盯着司慕涵,泪眼汪汪。
司慕涵双手紧握一下,随后,转过了身。
司以佑脸上的悲切瞬间凄厉,脚步踉跄了几步,然后,木然地转身走出了凉亭。
蜀羽之放心不下,便让让外面的一个宫侍送司以佑回去。
司以佑木然地走了半晌,然后忽然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向了暖亭,看着那依旧背对着暖亭出口的母亲,原本已经止住了的泪水再一次滑落了,然后,转身,往流云殿跑去……
母皇说不让他告诉父君,是不是也是担心父君?
还是生怕父君为了保护昀儿做出其他的伤害赵氏的事情来?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暖亭内
“陛下……”蜀羽之上前低声道。
司慕涵转过身,却是面无表情,“朕想一个人静静。”
蜀羽之并不想这样离开,“二皇子他不是有心的……”
“够了!”司慕涵打断了他的话,“朕说了朕像一个人静静!”
蜀羽之看着她会儿,最终还是沉默离开。
寂静再一次充斥着她的四周,连原本呼啸着的寒风都停了下来。
一切的一切都是死寂的。
仿佛,这就是她的人生。
司慕涵僵硬身子缓缓坐下,合上了眼睛,搁在铺着厚厚桌布的石桌上的手,五指紧紧地扣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冷雾缓步上前,“参见陛下。”
司慕涵木然地抬起视线,“何事?”
“方才豫贤贵君派人再请陛下。”冷雾回道,“豫贤贵君说今晚他会一直等下去,直到陛下到来为止。”
司慕涵垂着眼帘沉默半晌然后缓缓地站起身,“起驾,去流云殿。”
“是。”
流云殿内
蒙斯醉始终在膳厅内等着,甚至连坐着的姿势都没有变过。
桌子上的佳肴早便已经冷了,连原本诱人的香味也消失无踪。
外面传来了通报声,陛下驾到。
忆古闻言,顿时松了口气,立即上前迎接。
蒙斯醉没有动,目光继续盯着桌上的菜肴。
司慕涵走进了膳厅内。
忆古下跪行礼,然后看了一眼主子,便退了出去,且关上了膳厅的门。
膳厅内,只剩下两个人。
司慕涵走到了桌边坐下,看着一桌子未曾动过的膳食,微微蹙眉,“还未用膳?”
蒙斯醉抬头,微微一笑,“臣侍以为陛下会先问臣侍柳氏的事情。”
司慕涵沉吟会儿,“醉儿……”
“柳氏的死和臣侍没有关系。”蒙斯醉打断了她的话,“原本臣侍也不想解释这般多的,便是臣侍解释了,你也未必会相信,可是臣侍不想让臣侍的儿子为了臣侍这个不争气的父君而忧心伤神,更不想让臣侍的儿子觉得自己有一个心狠手辣的父君。”
“朕知道不是你。”司慕涵轻声回道。
蒙斯醉淡淡一笑,“是吗?那便请陛下下旨彻查这件事。”
司慕涵沉默半晌,终究是道:“朕说了,柳氏是畏罪自尽的。”
蒙斯醉嗤笑,“陛下以为利用顺君栽赃柳氏便是维护臣侍吗?臣侍要的不是这般踩在别人尸体上面的清白,更何况,柳氏曾经孕育过你的孩子。”
司慕涵面沉如水,“柳氏已死,这件事便这般作罢了。”
蒙斯醉也没有动怒,反而笑道:“当日官氏没有露出真面目之时,你即便再如何的不待见他,但是都会善待他所出的孩子,可是如今,柳氏没了孩子,你却这般无所谓……甚至还要往他身上泼脏水,最后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司慕涵垂下了眼帘,“这些东西凉了,朕让人给你做一些新的吧。”
蒙斯醉凄然一笑,随后问道:“陛下觉得像吗?”
司慕涵抬起眼帘,眼中有着不明。
蒙斯醉低下了视线继续看着桌子上的菜肴,“臣侍越看便越像,这些佳肴原本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可是却也经受不住时间的消耗,最后,连最吸引人的香味都消散一空了……”抬起了头,脸上依旧是笑着,“在陛下的心中,臣侍是不是也和这一桌子的佳肴一般,已经失去了一切的吸引力,只保留着最后一丝用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