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两个孩子面前,周云忠仿佛刀片般视线从他俩身上扫过,最后喉咙里发出几个音节,“子仲,过来。”
周子仲懵懂过去,仰头看着父亲。
周云忠伸手摸了摸孩子发顶,突然闭上眼睛,手掌朝孩子脖颈劈下去。
“啊……”周夫人明白丈夫要做什么,她一声惨叫,欲上前阻止他,却已经晚了。
孩子身小体弱,如何经得住父亲一掌,当即身子软下去,又被周云忠抱起来。
周夫人跪在丈夫身边,拉着他衣襟哭着哀求,周云忠却连头都未回,只是僵着身体朝前院一步步走去。
“够了!”宋宛儿突然出声阻止了青颜继续讲下去,她面色惨白,嘴唇都在轻颤。
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血海深仇不过如此。
一切都有了解释,赵奉安对自己的冷漠,他的隐瞒,他对宋家皇室的排斥……
在这样国仇家恨面前,她对他的爱恋简直像个苍白的笑话。
青颜看着宋宛儿面如死灰的模样,本来挺直的肩背似乎撑不住重负一般塌下去,她心中逐渐升起快意。
这就是复仇的意义,不是吗?
这么多年忍辱负重,苦心筹划,就是为了此刻能让仇人亲身体会到同样的痛苦,不是吗?
过了许久,宋宛儿低着头,声音嘶哑着开口:“林将军在这个过程中做了什么?”
“他一直潜伏在赵国,事发那天是他打开城门,将宋兵放了进来。”
沉默良久,宋宛儿又问:“你和赵奉安是什么关系?”
“刚刚你听到了,我父亲为了保护他而死,我们一起在周府长大,他对我……十分照拂。”青颜语意不明,语气却带着藏不住的柔情。
“既然如此……”宋宛儿紧紧握着拳,指甲陷入掌心,她却丝毫感觉不出疼痛,只听到自己麻木声音问道:“他为何要和我成亲?”
青颜并未回答。
宋宛儿缓缓抬起头,对视上青颜怜悯的目光。
这目光似曾相识,对了,是她们初次在香缘楼相遇时,青颜便是这样的目光,宋宛儿回忆起当时趾高气扬的自己,只觉得可笑至极。
赵奉安为何要和自己成亲?
因为自己是能帮他最快达成复仇目的之人,宋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又对他如此主动。
而她也真的帮他做到了,逐渐取得父皇信任,让他进入吏部,又以长乐公主驸马的身份平步青云,都是她一手促成的,不是吗?
还有,那放入饮食的极寒之药,毋庸置疑也必定是他所为,他怎么会想要一个仇人之女的后代呢?
所有隐藏的事实浮出水面,那些被断掉的线索重新拼接,清晰无比,勾勒出锋利的线条,只勒得宋宛儿一颗心鲜血淋漓。
“其实,还要感谢你。”青颜柔声开口,“奉安为了让秦应定罪,故意伤了自己,那段时间我十分忧心,却不方便在他身边,还好你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而且还去宋帝面前为他说话,将秦应定了罪。”
宋宛儿闭上眼睛,这些年和赵奉安种种过往不断浮现,碎裂,又沉了下去,指甲刺入掌心,流出粘稠鲜血,她似乎失去所有力气,声音沉冷下去,问道:“霍念是不是你们所伤?”
“奉安说最近你似乎有所察觉,怕你误事,便计划我们将你带来这里,而霍念时刻在你身边,实在不好动手,而且他一直在私下查奉安的事,屡劝不止,所以才对他动手。”青颜叹了口气,“其实奉安心肠软,他说你本无辜,这些年也算受你照顾,待事成之后,就可放你离开……”
话刚说了一半,屋子外面突然传来嘈杂打斗之声。
青颜止住了话头,起身出去查看。
院子里的黑衣人分成两拨,正举着刀互相比划,发出些声响。
周子处抱着双臂无聊地看着院中之人,见到青颜出来,连忙上前:“怎么样?”
“她应是信了。”青颜说道,“我觉得,咱们应无需再试探了。”
“不行。”周子初斩钉截铁,“奉安已经在来的路上,这场戏既然已经策划,就把套演完。等会儿我不能露面,就是免不得还要辛苦你一下。”
“我倒无妨,只是……”青颜有些担心,“我担心公子知道了,会怪罪我们……”
“他不会知道的,此事结束,想必宋宛儿会恨他入骨,难不成还会找他对质?”周子初安抚说道,“再说,赵国军队今夜就要攻城,他们也不会再有机会见面。”
正说着,有人过来禀告:“公子已经到了山脚下,马上就到。”
周子初拍了拍青颜的肩,“还要再委屈你一下。”说着,他招手示意人过来,用绳索将青颜捆了起来。
赵奉安一路疾驰来到西山万云寺后院。
这一路上,温铮已经告知他,公主是看了林府来信之后,才匆匆出门,而林景图本是带着母亲妹妹在西山别院静养,只是如今那别院已经无人居住,林家家下落不明。
“会是林景图所为吗?”温铮问道,“他不是对公主一直有情?”
赵奉安未发一言,气息阴郁。
每每思及宛儿处境,赵奉安只觉得心如火焚,他甚至暗暗希望是林景图所为,无论林景图所图为何,也许他不会太过为难宛儿。
绑匪说只许他一人前往,担心会危及宛儿,赵奉安不顾温铮反对,命令他在山脚等待,独自一人策马上山。
万云寺后院位于半山处,已经被遗弃多年,十分破败。
石头院墙坍塌了一半,露出里面几座破旧房屋。
赵奉安刚行至院门,便有几个蒙着面的彪形大汉从院门内闪了出来,各个手握长刀。
“公主在哪里?”赵奉安翻身下马,脸色阴沉,径直向院内闯进去。
有人上前阻扰,赵奉安冷着脸,侧身躲过那人劈过来的刀锋,顺势抬腿踢中那人腹部,将那人踢出一丈多远。
“驸马这也太心急了,你这样硬闯,不怕公主被为难吗?”带头的黑衣人倒似不急,抱着臂立于院门之外,阴恻笑了声,又说:“又或者,都说驸马对公主并不上心,那青颜姑娘呢?”
赵奉安顿住脚步,浑身散出暗黑阴冷的气场,低低的嗓音从喉间溢出,冰冷无比:“什么意思?”
“我们也不知道赵大人到底关心谁,所以干脆把两位都请了来。”黑衣人冷笑着说。
“你是谁?所求为何?”赵奉安按下心中血腥念头,压着嗓音问道。
“我只是个替人办事的,不必知道小的姓名。至于所求,不过是想让赵大人放林老将军一马,赵大人如今呼风唤雨,想来不难。”
“林余?”赵奉安咬着牙重复。
果然是林景图!
确认是林景图所为,赵奉安心下微微一松,他知道林景图对宛儿一直有情,那么在林景图手上,最起码宛儿不会有事。
他心思略微冷静下来,低头思索片刻,说道:“我如何能信你?我怎知她们的确在你手上,又如何能保证,即使放了林余,你们能安无恙的将人归还?”
那人冷笑着说:“赵大人果然心思周,这有何难?”
说着,他转头对院内之人打了个招呼。
片刻后,院内之人从房间内推出两人,正是宋宛儿和青颜。
两人均被绳索紧紧捆绑,口中亦塞着布条,不能发声。只看外表,青颜比宋宛儿更加狼狈,她白皙脸颊上有擦伤痕迹,还被一把长刀压着脖颈。
见到宛儿,赵奉安有些情难自禁,立刻上前一步,厉声喝道:“放开她!”
随着他动作,黑衣人压在青颜颈上的刀愈发用力,登时蹭出一道血痕。
见状,赵奉安不敢再动,他努力维持平静,冷声说:“放了她们,你们说的,赵某照办就是。”
他并未想到,在宋宛儿眼中,自己所作所为无非都是牵挂青颜,情急之下,他也没有注意到宋宛儿眼中的自嘲和冷漠。
领头那人说道:“赵大人真是说笑了,放了她们,又如何保证赵大人会照办?”
赵奉安目光阴冷逼视着那人,“你们挟持公主,有什么立场跟我讨价还价?赵某以为,我孤身前来已经表明足够诚意,也已经答应你们要求,你们适可而止。”
那人终于有所动容,思虑片刻,说道:“小的也是拿钱办事,赵大人既然话说到这里,咱们也给赵大人个面子。这两个女子,想来对赵大人都很重要,现在让你选一人带走,这个诚意足够了吧?”
此时已是傍晚,沉沉暮色仿佛有实质一般,压得人无法呼吸。
寂静中只有秋风刮过树梢的呼啸声。
宋宛儿口中塞着布条,她无法开口,亦无话可说,只是在蔼蔼暮色中看着赵奉安。
目光描绘出她熟悉的模样,他的浓眉,狭长双眸,挺鼻薄唇,修长挺拔身姿,在这样破落萧瑟环境中,仍然英俊贵气。
这是她爱了五年的人啊。
如今一切水落石出,再次看到他,宋宛儿心中只觉得茫然。
恨他吗?应该是恨的。
可是思及他身上背负的仇恨,宋宛儿又不知该如何恨下去。
他们是仇人,却也做了三年最亲密的夫妻。
那些朝夕相对,那些耳鬓厮磨,那些她记忆中无比珍惜的片段,都是曾经真实发生的。
就算青颜说的都是真的,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他,经过了这五年,难道不曾有一丝丝变化吗?宋宛儿心中升起最后的一丝挣扎。
可惜赵奉安对宋宛儿的百转千肠毫无察觉,他抿紧唇角,沉沉目光从宋宛儿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青颜脖颈的血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