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长子又如何?他的好皇兄啊,这层身份,这样的生母,才是对他最恶毒的诅咒。
衔池只管一心一意地跳着,如前世一般,她依着他们要求的那样,逐渐靠近宁珣。
她还记得,前世那时候,宁珣不准人近身,她甫一靠近,他身边的内侍便做出要拦的动作,她自然不会自讨苦吃,便慢慢退了回去。
可这回内侍依旧尽职尽责地要拦她,宁珣却抬了抬手,两侧侍立的太监立马低下头,不再拦她。
衔池迟疑一刻,注意到一侧二皇子的视线,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着舞步一点点贴近宁珣。
两人间还有一段距离,她的袖子漾开,若有似无地擦过他侧脸。
宁珣的视线默然追着她,却并不像是透过她回忆什么或是追忆谁——只是单纯地在看她宋衔池而已。
因为是不一样的。母后昔年一舞,只是跳给父皇和他看——旁人也没有资格能看皇后一舞。她贵为一朝之后,又是一身傲骨,舞姿里尽是雍容清贵,不为取悦任何人而献媚。虽名桃夭,可这舞却更似梅,凌霜傲雪。
那时帝后恩爱,如胶似漆,颂为佳话,普天之下莫有不想效仿的女子。于是桃夭一舞传出了宫墙。
但京中舞姬作舞,自然以其观赏性为重,桃夭传来传去,也便改来改去,才成了如今的样子。
不过京中已有数年不曾见过此舞了。
这舞,同皇后一样,成了宫墙之中某个不可言说的禁忌。
衔池转身背对着宁珣,似是要随舞步离开。宁珣抬手按了按侧脸,她身上的舞裙是绸制的,幼滑冰凉,拂过脸颊时的触感分明。
银铃的响声猛地一停。下一刻,她后仰腾空,裙袂在空中一划,向他怀中坠来。
像折翼的鸟儿。
衔池心脏发紧——倘若他不伸手接她,她落不进他的怀里,便会直接摔落在地。
她在夺月坊练这个动作时,曾不止一次地质疑过。但梅娘只笑着点点她的心窝,拖了长音同她道:“把你的心放进肚子里去。他若是准你近身了,又如何会不接你?”
她的滞空已经做到了极限,可也不过短短一息。衔池下意识闭上眼,在身体下坠之前,腰背却突然靠上一只有力的臂膀。
她猛地睁眼,宁珣将她一揽,稳稳收进怀里。她睁眼时,便正对上他双眼。而她急促的呼吸也缠上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冰凉的丝绸下,他掌心热度贴在她后腰,浸染过她。
那一刹间,她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从她于此时此地献舞,到东宫无数日夜,再到火海里那次回头。
宁珣低头,他望过来的眼神很深,深得像是要将人吸纳其中。衔池被他看得心底发颤,绷直了小腿,借着他的小臂向后一仰转,翻落在他身后。
她舞步轻巧,银铃阵阵,离他愈来愈远,回到殿中,继续跳完了这支舞。
桃夭的舞乐乍歇时,四下里静的出奇,一时竟无人敢出声。宁勉犹豫再三,正要离席说点什么,便听突然之间宁禛抚掌而笑,连道了三声“好!”
由备受圣人宠爱的二皇子领头,席上才慢慢又热闹起来。一众舞姬上前行礼,宁禛看了一眼太子的神色——可惜他神色如常,最初听见桃夭那一瞬间的失态早被掩下去。
“既然二弟说好,那便都赏。”宁珣淡淡瞥向底下谢恩的一众舞姬,似是在找寻,望向衔池时才停了停,“她,留下。”
衔池长出了一口气,上前一步谢恩。
席上五公主同宁勉对视了一眼,皆是隐隐有些担忧。
不为旁的,每逢年节,向东宫进献美人儿的便有无数,舞姬更是数不胜数,可太子一次都没留过人,无一例外。
这回却因桃夭破了例无论怎么想,都叫人不安。
衔池随舞姬一道退下去,又在殿门外,被嬷嬷单独领了去。
被太子亲口点过要留,她的身份暂还未定,嬷嬷便先寻了个地方将她安置下,想了想,又指了个小宫女来,既是暂且照顾她起居,也是看住她,莫要让她在这宫城内冲撞了贵人。
小宫女一张圆嘟嘟的娃娃脸,看着便讨喜,朝衔池一礼:“奴婢蝉衣,特来伺候姑娘。姑娘且先将就住这儿,待太子殿下安排。”
衔池笑着应下——她记得她。
上一世来她身边差使的也是蝉衣,小丫头比她还小上两岁,活泼又烂漫,开心果似的,很会哄她开心。唯独一样,蝉衣对她去接近宁珣这事儿,比池家还要积极一些,一心盼望着她能成了太子侍妾——蝉衣想着,这偌大的东宫,连一个女主子都没有,即便是侍妾,那也是头一个,自然不一样。
有宫人送来厚实冬衣,衔池这一路吹着冷风,冻得厉害,泡在热水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夜早便深了,她沐浴出来便只穿了寝衣。
蝉衣左右看了看她,“姑娘只穿寝衣”话未说完,她不知心领神会了些什么,连连点头,在衔池疑惑的目光下,扶着她坐到妆镜前,又苦恼道:“深更半夜的,姑娘来得匆忙,这儿还什么都没有呢莫说胭脂水粉,便是根好看的簪子都没有!”
衔池看着她,叹了口气。果然。
蝉衣显然又会错了意,当即宽慰她道:“不过姑娘生得天仙似的,不用那些俗物也好看!何况一会儿太子殿下过来,将姑娘安排好了,定会给姑娘赏赐。”
衔池拍了拍她的手,“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今儿时辰已经不早了,太子殿下席间喝过酒,该是会回去好好歇着。我们安心等着明日就是。”
按上一世来看,蝉衣操心的事儿很是多余——宁珣今夜压根便不会来,日后对她也没什么正经安排,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以舞姬的身份待在东宫里,但胜在没什么限制,自由得很。
不过赏赐倒是不少,随便什么缘由,他都会赏东西给她。
天气好会赏,天气不好也会赏,他心情好时会赏,他不顺心时赏赐也没断过。应季应时的物件儿流水似的送来她这里,彰显着太子对她的宠纵。
最初宫人还会暗暗咂舌,偷偷议论她这不清不楚的身份,后来见太子对她宠纵非常,也便没人再去在乎她舞姬的身份。
衔池这话一出,蝉衣便像是泄了气似的,低低应了一声“是”。衔池奔波了一天,早就困倦了,对着妆镜解散头发,便招呼蝉衣也下去睡。
蝉衣替她铺好床,到了要灭灯时,却磨磨蹭蹭地,犹不甘心似的望着外头。
衔池拥着又厚又暖和的锦衾,知道她等下去也是无用,但也不催她,只翻了个身,背对着烛火。
是以等她听到蝉衣又惊又喜地行礼道:“殿下!”时,还未反应过来。
衔池“蹭”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不可置信地转身,当她真真儿看见宁珣那身蟒袍时,才倏地下榻行礼,“民女宋衔池,拜见太子殿下。”
蝉衣已经识眼力见儿地退了出去,屋里一时只剩下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