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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客船进入罗思德群岛海域。虽然陆地上已经迎来初冬,但海上仍然有些许暖风。海洋永远是机遇与混乱的代名词,各色各样的人混迹在城市中,带来和南北大陆都截然不同的热闹风情。
等船停靠在自己熟悉的小港口后,理查恩斯特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个纽扣,提着自己的黑色小手提箱,跟着到达目的地的人们慢慢地下了船。港口里工作的大多都是肤色黝黑的南大陆下等人和服装风格很有特色的土著,他们在拿着手杖戴着礼帽的管理人们手下干活,稍有懈怠就会遭到苛责乃至鞭打。
北大陆的殖民者在这里拥有几乎无所不能的特权,即便是打杀一两个土著,得到的惩罚最差也只是遣返而已,甚至可以用点小钱打通关节。文明世界的官僚们不会拒绝赚钱的机会,当地人们更不会因为一条人命而和上等人结仇。至于赔偿的价码……低廉到了能来到这里的商人们根本不会在乎的地步。
理查对这一切见怪不怪,但并不习以为常,因为曾几何时,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侵略者的孩子,弗萨克的混血儿,素未谋面的殖民者父亲,无力抚养祂慢慢衰弱的母亲。
挎包里的擦鞋工具,砸在他身上的泥巴和菜叶,被奴隶贩子拉走于是再也没有见过的邻居家阿姨和姐姐,对人民的苦难漠不关心的王族和被缚之神教会,指责他们的反抗战争是野蛮行为的北大陆诸国。
理查恩斯特真心觉得节制派的理念已经开始扭曲,需要一次彻底的变革。
当高地王国还在,玫瑰学派还是“被缚之神教会”的时候,作为国家正教的它当然有约束国民过清苦平静生活的能力。但是如今高地王国已经亡国数十年,还在做这样洁身自好的梦未免太过愚蠢,多少沾点逃避现实和自欺欺人。
你要是奉行「节制自我,约束内心」的理念,要么有本事让别人心甘情愿地追随你,像传说中的圣人一样,既是是敌人也为你的品德折服。否则,当敌人的屠刀落下,当人们的哭声传来,当愤怒和仇恨熊熊燃烧,你依然选择节制时,这便是逃避。
不然,一味地节制,是想要何时爆发
理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憎恨吗?……不,我已经放下了仇恨。
原谅吗?不,这是永远无法被原谅的罪恶。
果然,总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被节制的。比如对自由的渴望,对尊严的向往,和对故乡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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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制天使用手擦了擦鼻子,雇来一位苍老年迈的当地人做向导,请他带自己前往最近的恩斯特基金会的附属机构。老人对祂文明端正的举止和高大的身材还有些畏惧,但祂说得一口流利的土语,很快就打消了老人的心防,和祂放松地交谈了起来。
于是,理查惊讶地得知这位老人曾经在恩斯特基金会中工作过,而且长达数十年。因为没什么文化而只能担任厨师。后来他年纪大了,又在一次抢劫袭击中失去了右手。没有了工作能力,他在济贫院里修养到生活能自理之后就主动离开,另谋生路,已经过了十年了。
听闻请自己带路的年轻人和基金会有关系,老人写满愁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浅的笑容,眉间艰辛打磨出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些许。
“我在那里工作的时候,有一个小姑娘……特别喜欢吃我做的菜,咳咳……”老人慢慢地说着,眼中充满了对美好过去的回忆的光彩,“她唱歌非常好听,而且很活泼好动,还有一头浅蓝色的头发。她笑起来的样子,和我失踪的小女儿一模一样……”
理查想了想,笑着问:“是不是叫珂赛特?”
“好像……我记不清了。”老人先是沉思,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咳咳,已经这么多年了……如果她顺利长大,她的孩子应该也有那么大了吧……”
两人谈着聊着,走过热闹的港口和市中心,来到了城市外围的一栋二层小楼前。
“到了,先生。”
“感谢您的帮助。”理查略施小计,将五镑面值的钞票变成一苏勒的纸币,交到老人手中。
老人道谢离去。理查探头往小楼里看了看,发现后面的小院子里有人活动的影子,便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索莱拉先生?是你吗?”
墙后先是探出一个谢顶的脑袋,然后又探出三个小脑袋,随后一位中年妇女大大方方地走出来给理查开了门,然后折返回去,伸手在谢顶的脑袋上用力一拍,发出一声拍熟透了的西瓜一样的脆响。
“……天哪,理查!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谢顶的索莱拉先生面露喜色,挺着发福得很让人有安全感的大肚子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给了理查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他发现自己才到理查的胸口,赶紧推开祂,上下打量一番:“你又长高了”
理查笑道:“上一次您也是这么说的。”
“年轻真好,年轻真好,年轻还能长高。”身材不算矮小但也不那么让人有安全感的索莱拉先生十分感慨,用力拍了拍好小伙子的肩膀,哈哈大笑,“你上一次走是多久之前了三年前五年前你送来的小姑娘们都长大了,只剩下几个孩子陪我了!”
“对了,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几岁了来都来了,干脆和我喝两杯再走吧!”
“你别听他瞎说。”杜尔达夫人埋怨了丈夫一句,把身后和躲在小花园里偷偷探头的孩子们指给理查看,“还记得吗?他们都是你当初从奴隶贩子手里抢回来的婴儿。嗯,女孩子们已经都长大了,外出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庭,每年会回来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