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高寒拿起笔,重新撰抄修订族谱。好不容易写到他那一代的时候,银雪纸却不够了。
云高寒眯起了眼,叫来云鹏:“不是让你去墨香斋买纸了吗?”
“太祖父吩咐我的时候,我已派人去了。”云鹏额头冒汗地告罪,“奇了怪了,按理说早回来了啊……”
正在此时,管家在门外喊了一声:“回来了——”
云鹏如蒙大赦,而云高寒却因这声与梦中无二般的呼叫心神巨震。
一阵忽如其来的恐惧罩下来,他猛地起身,两步作一步地走到门边,向外望去——
只见那大门之外,逆光走来一人。那人身形修长,身姿笔挺,一步一步隐含威压,如一把出鞘的神剑那般锐不可当,竟将漫天的霞光都压下了。
眼前之人与梦中的人影重合,云高寒失态地叫出声:“云星河!?”
听到云高寒的叫喊,来者停下了脚步。他正好站在屋檐的阴影下,霞光念念不舍地从他身上褪去,露出纤尘不染的白袍,俊美绝伦的五官。如果说云星河如灼目的旭日,那人便是皎洁的皓月,明明光华雅淡,却压得天地都失了颜色。
——不是云星河!
云高寒先是猛地喘了一口气,然后像是被掐了脖子的鸡一般憋得满脸紫红,“你、你是……!”
虽然不是云星河,但不难看出对方与云星河七分相似的轮廓。另外三分明丽柔和了云星河刚勇的英俊,精致细腻的眉眼让云高寒忆起那份曾经让大燕所有男子仰慕的倾国容颜——大燕第一美人永安公主!
意识到来者的身份,云高寒狂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早就死了!他的眼睛早就被挖走了!你是谁!竟然敢来我这里装神弄鬼——别、别过来!来人!拦住他!”
段修远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向云高寒,没人拦在他的面前,周围的云家人都看呆了,他们一直将云高寒当做神仙般的人物,直到看见了段修远,才明白米粒之光岂可与日月争辉,根本兴不起与之作对的念头。
云高寒是修真者,更能体会到段修远的恐怖,那人哪怕只用呼吸就可以杀死他。对方是金丹期?还是元婴期的大能?云高寒贫瘠的想象只能到此为止,他狭隘的眼界保护了他不被生生吓死,光是猜想对方元婴期就骇得他连滚带爬地退到房间里。
“不、不是我害了你。”云高寒不敢否决对方的身份了,发着抖讨饶道:“是陛下、太宗帝杀了你的父母,取了你的眼睛炼丹!”
段修远尚未说什么,旁边的单子魏先爆发了:“妈蛋还不是你个恩将仇报的混球怂恿的!”
当单子魏用恶业抹黑了云高寒因果线后,段修远和云高寒的因果便开始结算了。段修远似有所感的怔了怔,单子魏趁机又退开一段距离,借由俗世浊气躲开对方的感应。
黑色的恶业如墨水一般写出段修远和云高寒的因果恩怨,单子魏还没看多少,墨香斋进来了一名眼高于顶的管家。他和齐一的转世起了争执,要抢夺少年买下的银雪纸。段修远暗中出手保下了少年,管家搁下狠话狼狈撤回马车,万万没想到自家的马车会招来一名煞神的注意。
单子魏看到马车上有些眼熟的云纹,心跳都快了半拍——这不就是当初他遇到段修远的那辆马车上的图案吗?
不止单子魏认出来了,段修远也认出来了。接下来一切理顺成章,段修远来到云高寒面前,见到了昔日的仇人。
单子魏通过结业看到了云高寒所做的一切,越看越怒。这玩意儿根本不配叫人,干的都是什么事!
他的怒骂没有传到云高寒耳里,却被段修远听去了。白衣剑修的眼中闪过一丝暖光,他似乎原本并不打算理睬云高寒的乱吠,此刻却驳回了云高寒的推辞:“你告了密。”
“我——”云高寒的脸由于心脏的痉挛而变得苍白,他不知道段修远到底知道多少,拼了命地推脱责任:“我被利用了!是亥良利用我去煽动太宗帝的!我遇到一个儒修,他就是亥良,为了拿到你的天眼借刀杀人!我、我知道他现下就在皇城,我带你去找他!”
段修远看着云高寒,冰冷地抛下两个字:“两次。”
云高寒脸色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在过去告了两次密,第一次是将天眼告诉太宗帝,第二次是通报了永安公主带着婴儿逃跑的消息。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云星河明知道是送死,依然选择自己留在皇城吸引上面的注意,只求妻儿能逃脱,却在云高寒的告发下功亏一篑。
第一次可以说是被蒙蔽,第二次显然是要赶尽杀绝了。
“我……我必须要那么做!你爹竟然要抗旨逃跑!”云高寒愤而指责道:“你爹会连累云家,害死我们!要不是他这般绝情,我也不会为了自保通报太宗帝!”
段修远闭了闭眼,克制地叹道:“他早已为此与你分家。”
云高寒的指责戛然而止。是的,云星河做好了一切打算,他寻了个缘由分家,即使上面那一位问责,也波及不到云家。
——即使不被波及,但没了云星河的云家,还会是那个如日中天的云家吗?
至此,云高寒明白对方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他对云星河的嫉恨,知道他明明恨死云星河却比任何人都要依仗对方的窝囊。一如当初那个生而知之的婴儿,什么都看得懂,什么都看得透。
“明明只要把你的眼睛献上就好,谁让你爹要保你!”退无可退的云高寒发了疯地叫嚷:“是你害死了你的父母!没有你,他们就不会死!”
“混蛋——”
听到这等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奇葩逻辑,单子魏气得黑桃SP都掉了,他原以为之前的庞元青已经够极品了,和云高寒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单子魏的愤怒来的快,去的也快,因为段修远对他说:“别气。”
明明最该生气的人,却偏偏在安慰他,“别为他生气。”
不值得,也不舍得。
单子魏怔怔看着段修远停在书桌前,提笔在新族谱上写下云星河和永安公主的名字,他的字如人一般森然锋利。新族谱最后一点空白被填上,两人的名字仿佛一把剑切在底部,斩断了一切后续。
“云家……到此为止。”
嘭——
云高寒忽地爆出了满身的血水,整个人像是过分榨汁的水果干瘪得不成人形。那些喷发的血水形成了无数血剑,如嗅到血腥的鲨鱼向四面八方冲去,很快外头就传来了一片尖叫。
筑基期的云高寒没有第一时间死去,所以他清楚地看到:只要是他的血缘,均被他血铸就的血剑穿透心脏。仿佛为了灵验段修远所说的那句话:云星河和永安公主死后,天下再无云家。
“不……不……”
即使干得只剩皮肉,也能看出云高寒的脸孔由疯狂,到恐惧,到痛苦,到绝望,每寸神情都浸泡在望不到头的后悔之中。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狡辩都是摧枯拉朽。云高寒呜咽出声,他看重他自己,看重他的血脉,看重云家的身份,所以什么也不给他留下。
——他到底,还是输给了云星河。
……天庆七十一年七月一日酉时,云高寒携一族殂于段修远之手。
于此,因果了结。
单子魏看见云高寒的神情定格在最悔恨的那一刻,他望着云家一路连绵的尸体和血色,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他料到段修远会手刃仇人,却没想到段修远会覆灭整个云家。他并不是为云家不平,而是有种难以名状的可惜——那到底是段修远在世上仅存的亲缘。
单子魏一不小心对上段修远的眼睛,心神猛地颤了颤。那人立在死气沉沉的云家中,无比孤独,也无比执着。
——现在,我只剩你了。